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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她兄长还很得天子信任,带了宫里侍卫来给她解围。侯家也没敢太过分。但是那年秋天,她兄长与天子密谋,要诛杀郑侍中与徐舍人,以清君侧。事泄免官。侯家因此越发肆无忌惮。
兄长让她搬回家中,然而她不想连累兄嫂。
侯家扰得四邻不安,渐渐地流言也出来了,处境越发不好。她坐在屋里,听到外头不断有石子丢进来,她那时候想,她出世的时候父亲已经没了,母亲被问罪,何苦还挣扎着生下她这么个厌物累人累己。
她在这时候听到了敲门声。
那个问她需不需要帮忙的年轻人说他姓封,单名一个陇字,是中州人,来洛阳游历,新租赁在她家隔壁。
这个人,她便是在梦里也看得清清楚楚。
封陇赶走了侯家人。他不在乎什么流言蜚语,甚至还大大咧咧放出话去:“我是新丧了娘子,我就是歆慕元娘子贤惠,想要求娶,你待怎样?”明月笑出眼泪来:哪里来这么混不吝的人。
转头却与她道歉:“……此权宜之计,娘子莫要生恼。侯氏无赖,娘子居于此处,终不能长久,不如我帮娘子把这处宅院卖了,另置新宅?”明月自负容色,这人却是纯粹的打抱不平,她反而生了心思。只是不好出口。又担忧侯氏无赖,远近闻名,哪里还有人肯买她的宅院。
封陇虽是外乡人,效率却是极高,过得三五七日,果然找到了买家,是个粗髯大汉,江湖豪客,一看就不好惹。明月这才放了心,也还将先前纠葛与他细说了,那大汉说:“娘子心善,我都知道了。”
她搬了家,封陇又挨着她新家租赁了院子,住了半年,侯家再没有来闹事,方才放心离去。后来明月总记得那半年,一墙之隔,春天里花树抽芽,那人在院子里练剑,从墙头看过去,剑光如雪。
婢子在下面急得直喊:“娘子,这不合规矩!”
是不合规矩,那又怎样。兄长府里头新摘了果子给她送过来,她也给他送一份。他进山中打猎,得了好皮子送与她,她给他做了围脖。她问他怎地过新年也不回中州。他笑嘻嘻地说,家里已经没人了。
世人总有伤心事,不得细问。
渐渐天气热了,葡萄藤垂满了院子,月亮也清朗起来,她得了一坛好酒,壮着胆子与他送去。夏日里都穿得轻薄,虫子在草丛里唧唧地叫。月光照着酒水。他喝了不少,看她的眼神越来越热。
她知道自己生得美,从来没有人能够拒绝她。然而这个话,也还是需要仗着醉意方才能够出口,她问他:“我记得从前郎君说娘子没了,是不是真的?”
他当时僵了一下:“不是。”
她原以为他说笑,后来才知道真的不是,他在家里是有娘子的,他娘子并未早逝。她是京兆王的女儿,总不能与人作妾。
这年初夏,隔壁宅院忽然就空了,新搬进来的一家人,吵吵嚷嚷的热闹。
后来帝后之争有了结果,她兄长重又起复,封了南阳王,宾客盈门,连带她的境遇也好了不少。她守完夫孝,便有人上门求娶,她都拒了。她想他有妻子,是她没有福气,但是他怎么可以走得连说都不说一声。
因兄长得意,她虽然是寡居,日子却比从前好过。冗从仆射孙源不知怎的听说了她的美貌,两次三番地纠缠不休,他是南平王手下爱将,她兄长也不敢过于得罪。只是她不松口,兄长却也不舍得为难她。
但或者是——那时候兄长已经在为天子谋划刺杀南平王的事,自然不能把她推进火坑里。
这年冬天,天子手刃南平王父子,京中乱了,孙源逃离京城,她也就此躲过一劫。然而次年他又回来了,他投靠了新的主子,如今在大将军手下,升了官,比从前更得意。
而她的兄长,已经不能再庇护她了。
第545章 兄妹
那是件十分可笑的事:她兄长一向是帝党。
当初帝后相争,她兄长替天子出谋划策,后来天子与南平王反目,她兄长仍替天子出谋划策,只是这次学了乖,做了反间,没到台前来。
大将军进京,当初被南平王妃进谗清算过一轮的帝党遭遇了第二轮清算,据说是因为大将军独宠兰陵公主的缘故。
她兄长侥幸躲过,却不知怎的,被孙源抓住了把柄。孙源开诚布公与她说:“我如今是三媒六聘想要求娶娘子,娘子要是不肯,他日娘子求上门来,我就是要娘子为姬为妾,恐怕娘子也没有别的选择。”
他来下聘,足足十余辆车堵上门口。她当时想,她待不认,又还能有什么法子,她兄长失势时候,侯家不过高阳王门下走狗,也能欺到她头上来,何况大将军心腹;待要认了,孙源这人又实在不讨她喜欢。
她初嫁已经是不甚如意,难道再嫁还要委曲求全?
忽然婢子一路大呼小叫着进来,说:“封郎君、封郎君回来了!”
明月:……
他总在她最狼狈的时候出现。
这次回来,身份已经与从前不同。他因为协助大将军于广阿大破元钊而得封安德公,官拜侍中。京中传闻,大将军将以他为吏部尚书,只是圣旨还未下来。两队人马,在她家门口斗了个旗鼓相当。
整个京师都轰动了,不少人闻风而来,想要看看这位先京兆王的女儿究竟有多美貌。
明月对孙源还能以礼相待,对封陇却来了个闭门不见:他当初怎么就不告而别,如今再来,却是什么意思?他家中的娘子呢?
——人往往如此,对于不相干的人,乃至于仇人都还能虚与委蛇,反而对心上人多有苛责。
她在屋里头生闷气,那人却翻墙进了院门,婢子在院子里大叫:“封郎君……哎,封郎君这不合规矩!”
那人道:“从前你家娘子在墙头看我,难道是合规矩的?”
明月:……
所以你并不能知道,人什么时候就给自己挖了坑,被埋在里头了,还叫不出来。
他隔着门低声下气与她解释,从前叔伯惦记他的家产,害了他父亲,要还逼死他母亲,他把他娘外嫁了,照着他们的安排娶了妻,孤身一人游历四方。她当时问他为什么不回家过节,他说家里没人了,那是真的。
他家里有娘子,那也是真的。
待后来大将军到中州,他得了机会清算从前的帐,与娘子和离。
他说:“我总不能骗你。”
她倒情愿他骗她,就像他当初买下她的旧宅,哄骗她说是卖给了江湖客一般。
破镜重圆,那原本该有个皆大欢喜的结局,然而并不是。孙源不依不饶,说六礼走了一多半,怎么能反悔;封陇这里说的是:他与二十五娘原有旧约,只是战乱耽搁了提亲,孙仆射当有成人之美。
一个说南阳王一女许两家,一个说孙仆射不能仗势欺人,官司打到大将军面前,大将军也头疼,最后闹到昭阳殿,元明修失笑,说让南阳王把妹子送进宫里来,待看看怎么个天仙美人儿,惹来君前重臣大打出手。
自此被元明修留在宫里。
封陇被构陷谋逆,人证物证俱全,大将军全力担保,方才只是免官;孙源亦被免官,外放出京;两家鸡飞蛋打,自此再无人敢问。
次年开春,受封平原公主。
她兄长这回是真救不了她了。世事荒唐,莫过于此——大将军与天子之间,她兄长第三次做了帝党。
大将军纵权势滔天,也犯不上为了个宗室女的婚嫁与天子杠上。别说她了,兰陵公主如此受宠,她妹子不也在宫里。南平王的幼女,她幼时曾见过,那样骄傲的一个美人儿,身陷囹圄,无能为力。
元明修留了三个堂妹在宫里,除了她和琅琊,还有清河王的女儿安德公主。理由也充足:皇后年幼,需人陪伴。
元明修的皇后是大将军的长女,年方五岁。时燕朝有早婚之俗,虽然是成了亲,但并不行夫妻之礼。当初大将军进京,扶立天子,天子投桃报李向周家提亲,起初大将军不允,不知怎的后来又松了口。
周皇后稚弱不晓事,并不曾薄待她们——大约也是不能。
那还是大将军与天子精诚合作的时候,这个时期并没有持续太久,就像是所有的傀儡皇帝与权臣一样,迟早走到了分崩离析。
当然那与后宫不相干,周皇后也还没有长到玩弄权术的年纪。
如此过了年余,孙源和封陇先后被召回京师,先后另娶,听说是大将军亲自主婚,他娶的范阳卢氏的女儿。
想来范阳卢氏贤惠,不似她腌臜。
这个消息是元明修特意说与她听。大致是要她死心。她早死了心,不然能如何?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处境:元明修不肯放人,她们就得在这深宫里,公主不算公主、嫔妃不是嫔妃地过下去。外头人写诗嘲笑她们不守规矩,说“朱门九重门九闺,愿逐明月入君怀”——就好像是她愿意似的。
是的那诗里只提了她的名字,因为天子独宠。那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无论是天子独宠她这个平原公主,还是大将军独宠兰陵公主。皇室的穷途末路,金枝玉叶,沦落到以色侍人。
连大将军与天子的决裂,也最后落到了她们姐妹身上:南朝吴主遣使北来,索要他的皇后,元明修就忙不迭把自己的堂妹双手奉上。他这时候就只记得她是大将军的女人,忘了她还是他元家的女儿。
未几,前线传来大将军回师的消息。
都说大将军震怒。
那阵子元明修整夜整夜地不能睡,他总觉得他一合眼大将军就会闯进宫里来,要了他的命。他总说先帝还能落得个三尺白绫,恐怕大将军连这个都不会给他。她那时候就想,他是想要逃了。
丢下洛阳,丢下他元家宗庙所在,取个好听的名字叫西狩,其实就是逃命。仓皇逃命的时候,女人总是第一个被丢下的。将士能打仗,骏马提供脚力,婢仆服侍,她这样的女人,没的拖累他的行程。
不必再服侍元明修,原本是她心中所愿,然而真到了这天,她却害怕起来。
她在宫里这么多年,这个深宫,她还出得去吗?外头人怎么看她?她的名声早就臭不可闻了。她兄长定然会跟了元明修西去。她一个人留在洛阳吗?一个人。从前有兄长庇护,也不过这样一个下场。
她不知道封陇是不是还惦记她,多半是已经不记得了。她再没有打听过他的消息,便有人提,她也能顺利地把话题滑开去。不然呢?难道让她听说他婚姻美满,儿女绕膝,高官厚禄?不不不,她不想知道这些。
她什么都不想知道,她也不想再见他——那比让她继续服侍元明修更让她觉得痛苦。
树倒猢狲散,个人有个人的打算,最欢喜莫过于周皇后,她收拾细软,一溜儿回了家。
琅琊和安德最终没有走,也许是不想走,也许是元明修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带上她们。后来听说安德自缢,琅琊不知所踪。
她跟着大军一路西进长安,途中艰辛,一言难尽。长安虽然是汉时故都,这几百年来,已经残破得不成样子。但是风气整肃,却不似洛阳浮华。慕容泰在长安给元明修修建了行宫。行宫亦不甚华丽。
起初元明修急于反攻洛阳,但是被慕容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