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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从都是知情人,连着天子衮服、华盖也一并都带了过来。
嘉言:……
她还能说什么呢。
“阿姐,”嘉言忽说道,“阿兄打仗,当真比我强很多么?”
“什么?”嘉敏诧异,“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嘉言将下巴搁在她肩上:“我就是想知道。”
嘉敏想了一会儿,坦率地说道:“我不知道。我没见过阿兄上战场,不过前儿广阿、韩陵之战,他们都说阿言勇武非常,便阿兄也不过如此。”
嘉言道:“可是我还是须得假扮阿兄。”
嘉敏揉了揉她的头,忽跳起来道:“我来给你束发、画脸罢。”
嘉言便知道这个问题,她阿姐也无从解答,亦不忍拂她的心意,因起身,乌容服侍穿上衮服,散披着头发到镜前。嘉敏持笔,将她的眉描摹得粗些,再粗些,猛地听嘉言问道:“如果是假的,又会如何?”
嘉敏笔下一滞,她知道嘉言问的是城墙上那人。她摇头道:“南阳王怎么处理我不知道,但总不至于回洛阳讨要。”这种事,考验的是临机决断。嘉敏只见过南阳王一次,还隔着车,自然无从判断他的反应。南阳王从前和昭诩一起整顿羽林卫,昭诩说他秉性温和,待人诚恳。谁想到有今日。
“如果……当真是嫂子和玉郎,那怎么办?”嘉言又问。
嘉敏没有作声。嘉言在镜子里看见她阴沉沉的眼睛。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希望她不要开口。她不想听到她的答案。
从前不是这样的,她想,从前……她们手上都没有沾过血,没有杀过人。
嘉敏转到她身后,慢慢梳她的发。嘉言的头发乌黑浓密,密不透风,密得像青纱帐,光可鉴人。终于都梳上去了,戴上冠,插上冠笄。
“好了。”她说。
嘉言起身,嘉敏忽又说道:“我会说服大将军。”
“什么?”
“我会说服他退兵。”无论如何,她想,如果父亲在天有灵,会原谅她的这个决定吧,虽然很蠢。退兵也救不了他们,而且还很有可能永远失去报仇的机会。失去找到昭诩的机会,失去重回洛阳的机会。
亦对不起为此流血流汗,甚至丢命的将士。
嘉言低低应了一声,她知道这不容易。她阿姐总能说服大将军。而因此带来的损失,无论是对她,对她阿姐,还是对周城,对跟从周城的人和家族,都无可估量。
“天子”亲临,士气果然稍振。
这天打得元明炬缩头不敢出。周城找了军中神射手,将玉佩射上城墙,钉牢在箭垛上,底下飘着鲜艳的丝帛。
有守兵拔了箭,取走了玉。
到下午,太阳快要下去了。腊月里太阳小,可以看得出滚圆,像伏在瓷盘里的鸡子。瓷盘惨白。元明炬推了人出来,他和谢云然的服饰很好认,即便隔了几丈高的城墙,嘉敏也一眼认得出来。
就像往常一样,放箭的慢了,不断有云梯上的将士惨叫着跌下来。
元明炬把谢云然推上前,命她开口说话。
女子嗓音极细,声传不远,便由她说了,边上守兵一句一句把话往下喊出去:“妾与君成亲两载有余,洛阳惊变,两地不相见者两载,上侍姑翁,下抚小儿;中闻君为至尊,妾心亦喜,不想有今日索玉。独不念昔日结发欤?”
女子声泪俱下。
嘉言转头看嘉敏,嘉敏仰面遥望,目不转睛。隔太远,看不清楚脸,声音也不真切。但是身段举止做派,确实是极像。如果不是谢云然本人,哪里来这么像的?嘉敏觉得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
任何一个决断都可能出错。
任何一个猜测都可能出错。
如果错了——
那女子抱住怀中襁褓,面色转为决绝:“……愿至尊享千万岁,天下康宁,死无恨也。”
猛地纵身一跳。
底下观望的人就只看见长长的裙裾如一朵云霞,然后“砰”的一声,人已落地。
元明炬远远看着华盖,冷冷道:“世子无非怕被谢氏连累,坐不稳天子之位,如今可算是如愿以偿。”边上百千将士亦齐声道:“世子无非怕被谢氏连累,坐不稳天子之位,如今可算是如愿以偿。”
话入众人耳中,底下哗然。逼死发妻这件事可大可小,往小里说,不过一桩意外,往大里说,是天性凉薄。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他待自己的发妻都能如此狠心绝意,他日当如何待这些为他卖命的将士?
原本因天子亲临而振奋的军心,再一次浮动起来。
虽然被队长勒令不许妄动,但是将士们无不伸长脖子往前头看。连将官都只故作镇定,心里痒痒的。人群忽然骚动起来,然后如潮水一般分开——黄盖伞出现在人群里。
是天子来了。
黄盖伞往前移去,不断有人劝阻:“陛下不可!”
“陛下危险!”
“陛下!”
有人跪了下来,有人苦苦哀求,有人拦阻,黄盖一直固执地往前走,直到周城纵马过来,怒道:“陛下这不是置自己于险地,而是要置这千万将士于必死之地——陛下疼惜世子妃,容末将疼惜麾下将士!”
黄盖继续往前走。
周城下马按剑,喝道:“陛下要过去,请从微臣尸体上踏过去。”
黄盖伞终于停住,“天子”看着他,不发一言。
场面僵持。
忽地段韶上马,向前奔去。反应快的将士已经举起了弓箭,在箭雨的掩护下,不过一刻钟,尸体已经被抢了回来,呈送到“天子”面前。
嘉言看向嘉敏,嘉敏脸色惨白。她原想定然是假的,元明修纵然没有底线,总不是傻,但是人送到眼前来,展眼一看,竟像了个七八成。原本死者容色就不如生者,何况她不见谢云然,也有近两年了。
登时就有些站不稳。
周城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三娘、三娘?”
嘉敏定了定神,没有说话,嘉言也是脸色惨白,竟然是真的,竟然——
空气冷得像冰,周城心里也不好过,从前在瑶光寺,他也远远见过谢云然一两次,是个气度极清雅的女子,但是眼下是战场,亦容不得这些伤春悲秋,因当机立断道:“……扶陛下与公主回去。”
“等等!”忽有人出声。嘉敏转头看去,是许佳人。
“有话回去再说。”周城匆匆上马,催促余人拥着嘉敏姐妹往回走。谢云然母子的死诚然可惜可痛,然而逝者已逝。未尝没有好处,至少攻城不必再束手束脚。谢云然是昭诩的妻子,就是他们的主母,南阳王话里话外暗示谢云然是因为昭诩索玉,以死明志,但是这件事大可以说成昭诩解婚约,是为了免去她为人挟持的苦,然而南阳王竟狠心将她推下城墙,以至于惨死。
逼死主母,亦足以激起将士血气。
周城一面想,一面说道:“三娘难道听不出来吗,那篇话从头至尾都是南阳王逼她说的,也是南阳王逼得她——”
“公主!”许佳人不依不饶叫道,“公主,世子妃怎么会上妆?”
——她从前不过乡野女子,劣质的胭脂水粉也只能在市集上过过眼瘾,后来跟了公主。原想公主该妆扮得千娇百媚,就算轮不到自己,那些爱物儿,能摸摸看看也是好的。谁想嘉敏守孝,这一年多下来,愣是毛都没摸到。
她是女子,自然会留意这些,又不同于嘉敏姐妹关心则乱。
“什么?”
周城还没有反应过来,随侍在侧的李瑾脱口道:“不错,南平王新丧,世子妃理当服丧。”
嘉敏亦眼睛一亮:“有水吗?”
周城道:“快、快打水来!”
嘉敏回头看一眼,不少将士还在往这边看,好奇者有之,怜悯者有之,更多犹疑不定。
第555章 夜雨
嘉敏看了嘉言一眼,低声道:“哭。”
嘉言怔了一下。
之前周城和李十一郎是捣鼓过一个“南平王世子”,怕被识破,一直没有拿出来用,后来嘉言到了中州,又到邺城,因被逼得紧,索性就让“南平王世子”登基了,没想到却因此带来无数便利。
和“南平王世子”相比,天子天然不可亲近。别说抬头直视,辨认真假了,就是走得近些,都心里惴惴。仗着这个,嘉言这一年来,也扮过三五次昭诩了。这时候人在黄盖下,有晓事的亲兵阻隔,大部分将士连身形都看不到,就更别说表情。因不是很明白她阿姐叫她哭的意思。
这里踌躇,嘉敏推了她一下。嘉言伏尸掩面。周城亦使人把话传出去,绘声绘色,说天子哀恸。
接下来无非公主、将军轮番劝慰,一番折腾,才又回帐。自有人捧水上来,许佳人捞起手巾要给谢云然擦脸,嘉敏却接过手巾,到这时候她心里已经安定下来,知道此人十有八九不会是谢云然。
她自己是个不很守规矩的,但谢云然不是——这个认知一直到她进了洛阳,得知谢云然孝期改嫁、手刃济北王方才扭转过来——她不会在孝期上妆,被人胁迫期间,原本亦没有描眉上妆的必要。
从额角开始,水粉慢慢褪去,底下略黄的面色,然后眉目,口鼻一一都露出来。嘉敏终于松了口气,手巾丢进盆里:“十九兄能找到她,也算是不容易了。”嘉言亦认出并非谢云然,却奇道:“怎么阿姐认得她?”
“正光四年,我们进宫给太后贺寿的时候,是她服侍的谢姐姐,名字像是……名字里有个杏字。”
“丹杏?”嘉言也记了起来,又仔细看一回,“竟然是她。”
嘉敏苦笑:“可不是,她当初服侍谢姐姐也得力——想必当初太后派出来服侍的,都是伶俐的宫人。”
比如后来无影无踪的绿梅。
既然伶俐,自然观察仔细,记性好的必须的,不然如何记得住主子诸多偏好、忌讳。不想这么多年过去,还能将谢云然扮得似模似样,妆容、衣饰,远远看上去,举手投足……都像。只不过谢云然妆薄,她妆厚——那当然也是必须的,脸型像个四五分,再修饰以须发,描画出眉目,就到六七分了。
细看还是能看出来,但是一来嘉敏、嘉言都已经许久不见谢云然,二来她们也都没有料到元明炬这么个反应,她们并不关心——如果城墙上是个假货,元明修会做出怎样的应对,到人摔下来,难免心神大乱。
嘉言微出了口气,吩咐道:“厚葬了吧。”
虽然戳破了元明炬手中人质是假,又及时阻击了流言,然而天气严寒,连月作战的疲惫,天子亲征也无法挽回低迷的士气。
再过得半月,始终未能突破内城,眼看除夕将近,将士思归。
几日阴雨连绵,战事稍歇,嘉敏、嘉言窝在帐中烤火。周城提了獐子和野鸡过来。这天气能打到猎物也是不易,只是军中佐餐之物甚少,油盐都稀罕,别说胡椒、孜然、蜂蜜了。嘉敏摆手表示不吃,又劝嘉言不要介意。
周城抖了抖布袋,竟又抖出一堆口蘑与木耳来。
嘉敏:……
日短夜长,天阴阴地就黑下去。
周城推嘉敏道:“出去走走——你都好些天没出帐了。”
嘉敏道:“外头冷。”
周城取了大氅给她围上:“六娘子还每日巡营两次,你再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