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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周城这等人,当初在小关,身患恶疾,生死未卜,都没有掉过眼泪,如果不是心力交瘁,亦不至于此。他一路压制,到这会儿身边只有娇妻稚子,方才控制不住。嘉敏环抱住他,亲了亲他的眼睛,说道:“先去睡会儿吧。”
周城做了整晚的梦,梦里交错的时光,一时是他年少时候初见,他四叔冲他招手,一时是他喜孜孜跑来与他说:“阿城阿城,我写了新诗!”他虽然读书少,也知道好歹,然而他四叔实在有股天真劲儿。
喜欢写诗,却不耐烦读书,功课多半是身边小厮,或者他代为完成,也不怕先生责骂,先生也不敢过分责骂他,怕挨打。
这么无法无天长到十来岁,族中子弟、附近少年有服气他勇力的,也有瞧不起他粗鄙的,横竖他都不在乎,像荒野里天生地养的树,想怎么长就怎么长,枝芽想往那边发就往那边发,无拘无束,无惧无碍。
打仗渡河,以酒祭神,别人都求河伯给个方便,他说的是:“你是水中神,我是地上虎,今日我经过你的地盘,我请你痛饮;如果来日你来我的地盘,你也该请我喝酒!”他还笑着与他说:“我也就这么一说,没想到河伯小气,不敢来找我。”
他是很喜欢他,就像他尊重他的兄长。
人和人的缘分很难说,他是他族叔,却把他当玩伴。他一直把他当玩伴,不是侄儿,不是大将军,不是任何人。
他在梦里反复看见他在城下砍门,他的刀原是极长,又极重,一下,又一下。他忍不住喊:“快跑——”然后惊醒过来。奇怪,这一路都没怎么梦见过他,一直到家里。大约他也知道,行军路上,不能让他再分心。
周城满头都是汗,嘉敏也醒了过来,叫人送水进来,给他擦了汗。周城抱她在怀里,心里方才踏实了些。
他后来承认,他当初偷马离开中州,多少有少年意气,他四叔因此恼他,也是应该。他们后来重逢,还交过几次手。他四叔成年之后力气越来越大,他已经不是对手,他每次打得他丢了兵器,都高兴得手舞足蹈。
让人好气又好笑。
他是天生的战将,论单打独斗,没几个人能正面杠。但是他还是死了。虽然说将军难免阵上亡,但是死得这么憋屈,他想他四叔不会服气。即便他日后能杀了慕容泰给他报仇,但是尉灿——
他下不去这个手。
他好些天没好好休息过,这会儿终于到了能放松的地方,因醒来片刻又睡过去。梦里又混乱起来,他梦见他娶了芈氏,奇怪,他心里想,我怎么会娶她,三娘呢?然而在梦里,那像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
他知道他是回到了从前。他知道是他心里生出了那样一个念头,是不是他娶了芈氏,他四叔就不会有这样一个结局?
周城次日醒来,已经是巳时。他一向早起,不由晕眩了片刻。又见枕畔空空,便问左右:“公主呢?”
“公主出门了,”花昔答道,“驸马要不要传唤早膳?”
周城心里想都这个点了还早膳?然而想归想,腹中“咕噜”一声,表示他不想它想。便点了头。又问:“那冬生呢?”
“小郎在园子里耍。”瑞香道。
周城披了衣裳去园子里找,冬日里太阳稀薄,乳娘摘了朵腊梅插在冬生衣领上,冬生抓了往嘴里送,乳娘吃了一吓,好说歹说抢出来,冬生也不恼,转眼看见父亲,咯咯笑着,迈开小腿跑了过来,直扑进他怀里。
周城觉得心都化了——要不见妻儿一面,他几乎提不起勇气再出门去司空府。
侍婢送了早膳过来,周城稍稍用了些,冬生原本是吃过的,见父亲进食又眼馋,因不得不分给他,拖了些时候。待用过早膳,周城要换衣裳出门,花昔道:“公主吩咐,说等驸马起来之后,问驸马要不要沐浴。”
她不问还好,一问,周城顿时觉得是个大问题。虽然冬日不如夏日,不必每天入浴,但是出征在外,条件不能和府中比。
花昔又道:“水已经烧好了。”
周城:……
周城问:“公主到底去哪里了?”
花昔道:“公主去司空府上了。”
周城:……
“胡闹!”周城恼道。他并不想她卷入到其中。周宜这会儿在气头上,多少口不择言。他去受气是理所应当,但是她不该受这个气。
他不舍得。
也懒得入浴了,换过衣裳,大步就出了门。
第660章 按律
周宜能把周城拒之门外,却不能拒绝当朝长公主。
他比周城年长几岁,性情也比他沉稳,昨儿看到灵柩眼前一黑,当着人还能站稳,人一走就不行了,到夜间受不住呕了血,把崔七娘唬得不行。
他与周宏虽不同母,感情却是极深。周宏那么个性子,爹娘都不服,却对他服服帖帖。他年少时候便有勇武之名,所以出征他也不怎么操心。多年来亦少有败绩。他自家练的部曲,原本配合程度就高过一般行伍。
到他这个身份,即便惯于身先士卒,也少有战死沙场。因这一死,既是极大的打击,也是极大的意外。
嘉敏次日求见,他不敢不见,脸色却是死灰,幸而兰陵公主识趣,亦穿得素,这让他心里稍稍安慰。
嘉敏欠身道:“司空节哀。”
周宜回了一礼。他猜得出她的来意,但是他怎么可能答应——尉灿杀了他!他做人兄长的,怎么能不给他讨个公道!
嘉敏一路进来,周府上下都穿了白,奴仆侍婢无人敢高声。她认识周宜、周宏兄弟有好些年了,还是头一次看到周宜这样的脸色。她从前也隐约听说过这对兄弟,知道周宏是名猛将,却不知道他最后如何结果。
从前芈氏嫁了周城,自然不会有和尉灿这段孽缘,也就不至于——
她久不出声,周宜道:“公主?”
嘉敏微舒了口气,说道:“府上新丧,可有什么不凑手的,还请二叔莫拿我当外人。”
周宜原本想说“尚缺一个人头”,转念一想,事情又不是她做的,问责她有什么用。他心里未尝不知道周城也是无辜,但是他兄弟死了,总须得有人出来给他偿命——便说道:“我缺什么,大将军心里该清楚。”
嘉敏沉默了片刻,又说道:“我听说四叔生前,很希望五叔能做到刺史——”
“公主!”周宜厉声打断她。
他承认他醉心于仕途,也承认自己有野心,想光大门楣,自然会希望兄弟出息,但是他不会答应拿四郎的命去换。
嘉敏便及时止住,微一欠身,说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初次见到四叔,差不多是十年前了。我虽然跟着周郎喊一声‘四叔’,其实四叔比我还小上两岁,那时候就坐在树杈上,拿着弓箭的少年郎……”
他打赌输给了周城,发誓以后再不用弓箭,后来果然没有再用过。而最后他竟然死在箭下。命运之吊诡。然而她还记得正光五年的桃树林,他抱了酒来给她;正光六年她兄长成亲出了意外,他们兄弟护送她出府;正光七年,她去中州求助,周宜尚在犹豫中,崔七娘对她不利,周四大大方方让她住进了军营里。
她有时候甚至怀疑,他当初打赌输给周城,根本就不是因为周城使诈,而是他始终对他心存好感——当然那不是真的。
周宜听她历历数来,不由红了眼圈。他们兄弟之间,又何止这些;就是周城这个王八蛋,受到四郎的好处也不止这些。他好好一个弟弟交给他,他就给他带回来一具尸体……连尸体都不是全的!
“……四叔喜欢冬生,还说等冬生大了带他去打猎,是冬生没这个福气。”嘉敏道,“我不过是感念四叔的好,想成全四叔的心愿。”周宏成亲一年半,膝下却没有一儿半女,周五郎周容与他是一母同胞,自然与常人不同。
周宜这次没有说话。
“另外,”嘉敏又低声道:“四婶恐怕会很伤心,还请二婶多看顾几分,特别、特别出殡那日。”芈氏性情刚烈,又与周宏恩爱,周宏落得这么个下场,只怕她会想不开。
周宜闻言,悚然一惊,起身与她作谢礼。嘉敏侧身不受,再说了一句:“府中上下节哀。”便起身要走。
周宜略略诧异,眼睁睁看着她已经走到门口,方才能出声道:“公主——”
嘉敏回头:“二叔还有什么吩咐?”
“公主……不为尉刺史求情吗?”
嘉敏反问:“二叔希望我为他求情吗?”
“当然不——”
“我也不想为他求情,”嘉敏道,“他该死!周郎在他身上花了多少心思!自正光七年开始,带在身边手把手地教他,人马也给过,机会也给过,阿韶阿昭如今什么模样,他什么模样!他看上人家姑娘,周郎便替他去求;他娶了人家又不能好好待她,两家结亲结成仇……要不是、要不是周郎生而孤苦,受了姐姐、姐夫养育之恩,也不至于被逼到这个地步,他素日与四叔有多好,二叔也是知道的——”
周宜闻言,难免不一声长叹。他与周城是年少相识,自然知道她此言不虚:“那以公主看,该如何处置?”
嘉敏迟疑了片刻。
周宜道:“公主但说无妨,我不怪你就是。”
嘉敏道:“二叔该知道我阿兄是天子——”
“那又如何?”
“君不闻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周宜呆了片刻,他听懂了。兰陵公主的意思是按律处置——这句话以她的身份说来,当然比周城来说要妥当得多——按律处置,尉灿罪不至死,但是活罪难饶。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心里也知道周城不会杀尉灿,如他执意要保,难道两家翻脸结仇?
但听嘉敏又道:“这件事,实与周郎无关,却令周郎为难,打不是很恰当的比方,就是四叔杀了豆奴,周郎找二叔要个说法,二叔也免不了为难。”
这话乍听让人气恼——四郎堂堂上将,赫赫战功,岂是尉灿那个空头刺史能比?
再说了,四郎又怎么会胡乱杀人?然而要仔细思量,周宜默默地想,他还真打不了这个包票。当日周宏迎娶芈氏,就是周城出面,把尉灿诓走——如果当时不是这样处理,是否就不会有今日之祸?
想到尸骨不全的弟弟,周宜悲从中来,不能言语。
忽外头有人来禀:“大将军求见!”
嘉敏目中有一丝慌乱,忙着恳求道:“周郎他、他不知道我过来了,可否能请二叔行个方便,让我从后门走?”
周宜:……
他原以为是周城求了她来,谁想——
才要吩咐下人带兰陵公主暂避,却听外头那人又道:“大将军说他知道公主过来了,他来接公主回府。”
周宜看了看嘉敏,嘉敏咬唇,像是在反思哪里露了行迹。片刻,周城被带进来,周宜劈头就骂道:“这么慌慌张张作什么,我还能难为了公主!”
周城知他在气头上,也不敢驳,更不能与他嬉皮笑脸,只垂手道:“二叔。”
周宜看住他。他其实也听说了,周城这回大捷,回城时候,却全军缟素,给周宏戴孝。幸而这几年天子与他关系缓和不少,不然——
然而四郎死得实在太冤了!
周城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