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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兰陵已经过世十年了,东柏堂还保持她生前的模样。十年,岁月真是经不起细想。
新旧交替的兵荒马乱。
周城死得虽然仓促,但是阿澈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虽然挨打挨得有点多,本事还是有,那时节有人叛逃,有人坐地起价,天子不安于室,宗室蠢蠢欲动。都一一处理得妥当了,报了父仇,拓了国境,万事俱备,就在筹谋篡位的时候,他死了。
她怎么也想不到他会死的这么早,这么突然,这么惨。她从未想过她的儿女会先她而去,但是就这么发生了。她看到长子身上交错的刀痕,几乎要昏死过去,但是她不能——她如今是府里的主心骨。
长子遇害之后,次子周洋迅速顶上,稳定了局势。
原本诸多儿女中,最不讨她喜欢的就是次子。他生在他们最艰苦的时候,姿容举止又远不如他的兄弟——若非如此,当初需有人出使柔然,也不会用到年幼的九郎,而不是次子了。但是这时候,她不得不依赖于他。
周洋要篡位,她是反对过的。她觉得时机未到,如他父兄那样的天纵英才,尚且功败垂成。他一个黄口孺子,何德何能!但是他一意孤行,登基称帝;以天子为中山王,食邑万户,许他用天子旌旗,天子年号,亦不必称臣。
也是天子被他兄长唬得狠了,倒也安分守己,每日里不过饮酒度日,每逢年节,周芷回娘家,都央求她说:“阿娘让二哥善待元郎!”
她微笑抚她的头顶说:“你二哥并未亏待他。”
阿芷不说话,仍然是忧心忡忡的样子。
她那时候并没有想过,有一天阿芷的担心会变成事实——那之前她总记得有人与她说过,从前汉王朝被魏朝取代,魏文帝并没有杀他的妹婿汉献帝,而是让他以“山阳公”的身份与他的妻子平安到老。
她就更不会想到有一天,她的儿子会问左右:“汉光武何故中兴?”
左右回答他说:“为诛诸刘不尽。”
——汉朝为什么能被光武帝中兴?因为刘氏宗亲没有被赶尽杀绝。
这句话,送了她两个女婿的命。元氏七百三十一口,无论老幼。尸体尽投于洛水。时人不敢食洛水之鱼。
周莹一恸而亡;周芷郁郁寡欢,周洋下令她改嫁,嫁的弘农杨氏,是他的肱骨之臣。他大约觉得这样足以弥补他的妹妹。如果他父亲还在世,芈氏想,定然会劈了他!然而她老了,老到已经无法左右她的儿子,她不得不放下架子去求她的儿媳,李皇后这样回答她:“母亲尚且不敢多话,而况是我呢?”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周洋是混蛋,但是他很爱惜他的妻子。她无非是不愿意多事,不愿意违拗他。是啊,死的又不是她的夫君,伤的又不是她的女儿。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她将为她的这句话付出怎样的代价。
因为只过了三年不到,周洋就死了。他喝了太多的酒,有太多没有完成的心愿,他拉着杨郎的手,将太子托付与他。
而这时候,九郎的刀锋已经出鞘——他杀了杨郎,放逐侄儿为济南王,自己登基称帝;半年后,济南王暴毙。可笑得很,三年之内,她死了三个女婿,两个儿子,一个孙子,七个外孙。周芷不肯再嫁,回到宫中陪伴母亲。深夜里,她总能听到她的哭泣。
这让她想起许多年前,周芷还在襁褓之中,诸子皆幼,一个一个围绕在她身边,容貌俊美,衣着华丽,就像是佛祖边上的童子,这时候哭声响起来,有人起身去探看,软软糯糯的声音与她说:“阿娘,妹妹哭了。”
那是谁呢,八郎,九郎,还是阿莹?她不记得了,她只记得自己当时含笑,觉得她这一生,再幸运没有,再完满不过。
芈氏眼睁睁瞧着年老的自己,鸡皮鹤发,咽下最后一口气,她不会知道她最疼爱的九郎连孝都不肯给她戴,不会知道洛阳城里的人们怎样作歌谣嘲笑她,也不会知道她的幼子死于九郎之手。幸而,她什么都不知道了。
原来即便是这个王朝最尊贵的女人,到头来也不过如此,芈氏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她之前苦苦追求,不肯放手的东西,与其说是周城,不如说是这场富贵,然而贺兰氏蛊惑了她这么多,却没有告诉她,所有所有,都不过镜花水月,如幻如泡影。
梵音响起来,芈氏猛地被惊醒,天就要亮了。
她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个老长的梦,梦里有佛现身,与她细说这个世界的真相,只不知道为什么,却记不真切了——
也许那才是佛中真意罢,她想,低声诵念了一声:“如是我闻——”
第665章 安排
兴和六年三月。
谢云然在看底下递上来秀女的画像。已经四年了。有时候人不知道时间会过得这么快。四年过去,她仍然毫无动静。她知道昭诩是绝不会主动与她开口。然而她也知道,他们没有时间了。母亲安慰她说:“你得了孩子,送走母亲,那孩子便是你的——圣人爱重你,就有几个嫔妃,那也算不得什么。”
道理她何尝不懂。
既贵为天子,有些事,就不能不做出让步。天子并不意味着为所欲为,大多数时候都在妥协和退让,维持权力的平衡。
她与昭诩成亲这么多年,玉郎提醒她时间过得有多快,而眼前的画像告诉她这世上多少美人,家世好,容色佳,才智也是上乘。谢云然撑住头,想起正光四年,她们进宫的时候,那些鲜妍明媚的女子。
这年开春,李十一郎与郑笑薇订了亲,连她都送上好大一份礼——当然,如今她送礼,都称之为“赐”。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李十一郎不会再娶,郑笑薇也一直都是无心再嫁的样子,不想到底有了结果。
郑笑薇私下里行为不端,谢云然也有所耳闻,不过,谁在乎呢。她那样的容色,又谁忍心苛责?如今她订了亲,不知道多少贵妇人暗地里松了口气。
她甚至听到过一个传闻,说有过一阵子,她父亲有意把她送进宫里来。当时骇笑,真的,她也不敢让她进宫。
她有时候实在很羡慕三娘,生了冬生,日后便不必再为难。
嘉敏时常带冬生进宫来耍。冬生虚岁三岁了。他才出世时候模样是像足了周城,如今长开,眉眼里反而带出元家人的影子来。嘉敏说是“外甥像舅”,周城便哼哼道:“长你哥那么张脸,以后出去骗小娘子吗?”
嘉敏瞅住他道:“我哥也没拐了你妹子,你气什么。”
周城闻言不由大笑。
冬生很喜欢玉郎,但凡进宫便缠着表姐,跑前跑后,乐此不疲。谢云然玩笑道:“两小儿这样好,不如早早给他们订了亲。”
嘉敏抱冬生在膝上,问:“冬生要娶玉郎姐姐吗?”
可惜冬生实在太小,既听不懂舅母的好意,也不明白母亲的拒绝——据传馆陶公主曾这样问过还是胶东王的汉武帝:“愿得阿娇否?”汉武帝回答说:“若得阿娇,当作金屋贮之。”陈皇后最后因无子被废。
汉武帝固然一代天骄,他前后三任皇后,却都没有好的结局。
当然嘉敏拒绝纯粹是因为见识过先帝与胡嘉子的悲剧。她那时候不在洛阳,不知道他们姐弟是否也有过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时光。
谢云然却十分遗憾。她就这么一个小女儿,自然盼着她好。如果三娘做她的婆母,她就可以放心了。嘉敏觑着她的表情,不由笑道:“谢姐姐就当真不怕日后玉郎心上有人,为了不嫁冬生跟你拼命?”
谢云然忍不住笑了:三娘当初可不就是如此?宋王这等人才尚且不如人意,哪里能料到冬生长大了,就一定讨玉郎喜欢呢。玉郎是早躲得没影了。她这年虚岁八岁,已经渐渐知事。哪里禁得住姑姑和母亲拿她打趣。
谢云然想了片刻这些小儿女的事,叹了口气。
去年回来的消息,嘉言二胎得男。因边境安宁,也没有回京。昭诩赏了许多东西过去,眉目却是黯淡的。谢云然也不敢看他的眼睛。她努力集中心思看卷轴上的美人,仍不知不觉看得困倦了。
昭诩悄没声息进来,制止了左右通禀和跪拜。待看到熟睡的妻子手底下压着的卷轴,一怔。也没有出声,就地坐了下来。是该要个孩子了,他想。他知道这会让云娘觉得委屈,然而他们并没有别的办法。
这些秀女不成的,他想,身份太高了。该找几个身份低的,譬如宫女、侍婢……也好打发。
冬生推了熊一把:“去!”
那熊忸怩了几下,追着球去了。
这只当初周城捉来给嘉敏耍的熊娃,如今是冬生最好的玩伴。熊娃比他长得快,站起来高他半个头。冬生是很不服气,但是吃点心的时候,总不忘记分一半给它。嘉敏看得直摇头。她儿子训熊跟训狗似的,到哪儿都带着。周父六十大寿,作为长孙,冬生免不了要过来磕头。嘉敏不得已,也跟了过来。
原本兴和二年从谷城回洛阳之后,嘉敏便不大往大将军府这边来;直到周琛出京,方才又来了两三次;后来尉灿出事,算来周琛任满两年,周城把他调了回来,嘉敏便不再过来。这次因贺寿故,却躲不开。
好在有冬生这个挡箭牌。周琛因初见冬生,做长辈的给了不少见面礼,哄得冬生眉开眼笑。倒是很喜欢这个叔叔。
周琛原本就性情沉稳,这两年越发稳了。远远瞧见熊娃,便知道冬生在左近,冬生在,兰陵公主必然也在。他在廊下站了片刻,发现她在亭子里,穿的浅蓝,初夏的阳光洒了一身。
他知道她躲他,因而看她的目光越发放肆——因她不敢看他。兴许她还在自欺欺人,以为那不过是一时冲动。当然那也没有什么不好。他这样想的时候,嘴角不由自主微微上翘。十七娘牵了阿晚过来。
阿晚脆生生喊:“二哥!”
周琛摸了摸她的头,与她说:“冬生在那边,阿晚要不要过去玩?”
阿晚便回道:“好啊!”
十分雀跃地过去了。
周琛与十七娘说道:“难得公主过来,你寻个机会带五娘去见她。”
十七娘略略迟疑:“就怕公主不肯见。”
周琛道:“不会的——你去吧。”
十七娘没有再多话,提起裙角下去了。她与周琛成亲两年,仍然没有孩子,婆母吴氏便有些不满意,话里话外拿她与兰陵比。她心里想兰陵是长公主,既没人敢叫她站规矩,也不用服侍姑翁,成亲四年有余,大将军连个侍妾都没有,虽年长她四五岁,仍娇俏如未出阁的小娘子,她哪里能和她比。
这时候走近了,换了笑容,行礼道:“公主!”
嘉敏瞧见是她,忙叫起:“自家人,哪里这么多礼!”
十七娘只是笑,与她闲话。十七娘夸冬生聪明,嘉敏便赞她今儿戴的耳坠好看。你来我往了几句,十七娘便说道:“去年年底我们回京的时候,郎君纳了个妾室,那妾室……说起来和公主却有些渊源。”
嘉敏听了这话,很是不自在,因问:“什么渊源?”
十七娘道:“公主还记不记得……贵府的五娘子?”
嘉敏迟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嘉媛?”昭诩登基之后,谢冉便做主放了袁氏和嘉媛姑嫂,当时听说袁氏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