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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锋,你可知我当年在中野军一眼看中你和源涛,去洪达大将军帐前冒雪跪了整夜,才求得他将你俩调到我麾下﹖”
玄锋猛然一怔,微微低下头去。
“李牧云,你还记得樊岭那战,我怎么拼着所有人反对、都把你命作副将么﹖”
被点名的将领浑身一震,神情不掩感激。
皇太子带着莫不可逆的威严,逐步走过众人:“钟文之、何情、邓添赐、梁松龄,你们是什么时候进我亲兵队、我都一一记得清楚。”皇太子向厅内的楚将逐个看去,视线最终落在白灵飞身上:
“为求一将,我还曾经为一柄剑寻了半年,用尽手段亦在所不惜。”
景言走近厅门,背影挺拔如松,肩甲上的火翅凤凰徽静静闪耀着,任谁也移不开眼睛。
众人心里一阵郝然,这才意识到刚才他们在质疑的、是全军本来最不该受质疑的人。
“我是偏私厚待,那是因为你们每一个人,都是我亲手提拔上来的,我不会怀疑和我背对背杀过敌、流过血的战友。”皇太子转过了身,坚定的低道:“这场仗,你们每个人我也用定了。既然你们担心那子虚乌有的内奸,那么交战之时,便由我亲自替全军殿后。”
诸将不禁低呼:“殿下……”
皇太子再没有回头,便直接离开议事堂了。
月夜照耀下,昆仑山顶皎洁无暇,隔着整个苍凉的大漠遥望中土。
圆月倒映在镜湖上,一位华袍女子凭湖而立,玉容覆纱、额垂璎珞,正在夜色中独自沉思。
风拂过光明顶的大片芍药,她在盛夏的花海里衣袂翻飞,静逸而出尘,宛如九重天上的神女——
然而远古的神女,却被眼前的血腥玷污了。
她半跪在地,仔细凝看眼前的殷红。
白玉殿前的祭坛上,鲜血从台阶蔓延开来,一直蜿蜒至她脚下,此刻的圣湖水迎着月光,竟然透着一层诡异的暗红色﹗
“这批从大漠送来的三百名人质,没有一个活口。”远处的任易凡踱步绕湖,慢慢来到她身前,眉宇间尽是沉痛:“教王再这么杀下去,圣湖还要添上多少冤魂﹖”
女子闻言敛眸,缓缓站了起来。
“圣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只是你从来不知道而已。”她瞟向任易凡,在面纱下冷冷笑了一下,“许多年前,我便曾看过前教王以人血祭入圣湖。”
任易凡心里剧寒——难道连那个铃兰一样纯粹的人,也做过这种邪恶之事﹖﹗
“教王已经在圣殿内多次闭关,他现在除了‘凤凰’,便装不下其他心思。”她淡然道:“我已牢牢掌握教里的三道五部,只等教王一下昆仑,光明顶便完全落入我们控制之下。”
“教王何时离开﹖”
“长明王曾在我们手上夺走‘凤凰’,可见他当初答应与教王连手将‘凤凰’唤醒,并不是为笼络圣教,而是为了要得到白灵飞这个人。”烟岚微微颔首,“教王深知此点,必定会想尽快到达关中,这样才能抢在长明王之前下手,将白灵飞带回昆仑。”
“烟岚,我想你答应我一件事。”任易凡蓦然低道。
她冷然一笑。
“我知道,你始终想前教王可以借‘凤凰’的魂魄复活过来。”
任易凡被她说中图谋,一时间不懂如何辩白。
“如果‘凤凰’已醒,教王将和长明王争得两败俱伤;假如‘凤凰’未醒,他也会在中原留到白灵飞被擒的一刻。所以把白灵飞留着,对我们有利无害,我也不会阻止他苏醒成‘凤凰’。”
任易凡喜出望外,显然没料到烟岚会轻易就答应自己。
他迎着夜风,忽然低叹:“不知道这次教王南下,天下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扶光掌教以来,只曾两度离开昆仑山。第一次是与赤川王合谋、在平天祭廷宴上刺杀南楚帝君。当年教王取道余杭入平京,无意发现芍药居庄主施曼菁,便是当年携了术法秘典、与掌药使者双双叛出圣教的神女,于是下令屠庄搜书、不留活口。岂料白灵飞和景言当时就在庄里,圣教杀手全数命丧九玄剑下。
后来的事无人得晓,任易凡只知教王入了平京、却没对帝君下手,最终只身回教,而九玄再度出鞘,白灵飞自此名扬天下、成为南楚军四百年后又一传奇。
而第二次,是两年前明怀玉的登基大典,混入使节队的景言被阿那环设计、于十里坊发动圣教围攻,后来侥幸与白灵飞杀出重围。就在那个雪夜,教王于洛水截击二人、本想把白灵飞带回昆仑,却被安若然横加阻止。后来这场刺杀轰动全中原,圣教折损而返,自己亦被罚于暗狱幽闭一年,等到他重见天日,联军已和南楚在关中交战正酣,与在洛阳时的局势全然不同。
“中原很快便不复存在了。”
烟岚玉容遥望——在昆仑的冰雪之外,便是烽烟不绝的河山大地。
“黑玄军已倾巢而出,长明王这次带二十八族亲征中原,即使景言皇太子有怀阳帝之能,也将无力回天。”
任易凡想到未来北汉铁骑血洗江南的画面,不禁一番感慨。
“若无明怀玉和长孙凯引狼入室,中原也许能在景言皇太子手上重归于一。”
“那不正好。”烟岚眼露笑意,“中原和漠北,世代皆是此消彼长,一方势大、一方式微,隔着长城不断重演循环。”
她拖着教袍裙襬,昂然沿镜湖迈开脚步,额前璎珞闪烁生辉。
“只要长明王一举灭了郑、夏、楚三国,便是我圣教主宰漠北的时机。”
“到时候,我教将君临天下……”九天的玄女微笑,对任易凡伸出了手:
“吾为女帝,汝为神将。我们终能站在洛阳之巅,就像四百年前怀阳帝和昭国元帅一样。”
☆、开锋刃
倦鸟飞还,西边正燃烧血色的抹云——
关中之地,已弥漫一片浓厚的肃杀气。
余晖里的淮城厉兵秣马,破败的花岗岩石墙镀了金光,使孤城有种英雄迟暮的苍凉感。
“锋狼军探子回报,联军两日后将于城北长坂坡下会师。灵飞所言不差,今晚是将联军逐支击破的最后机会,子时一过,各军统领随时候命、准备出城伏击。”
景言无声的和白灵飞交换一个眼神——
淮城总管府内,高级将领的作战会议至此正式结束。
昨晚一事,虽然众人皆与白灵飞撕破脸皮,最后却是皇太子一手压住了,即使大家心有猜疑,也始终拿不出内奸的证据,只能暂时和锋狼军缓下矛盾,不提作罢。
在诸将脸色各异的情形下,景言率先离开,前去城墙巡视工防。半个时辰后,白灵飞亦单骑驰出总管府,掠过城门大街致礼的锋狼兵,携剑奔往西城门去。
“少将,亲卫队全数八十人,已准备按殿下之令护送您出城。”
他在城门前勒马,不知怎的,一向乖驯的汗血宝马竟不听主人号令,罕有地继续猛蹬前蹄。
“小红,别闹。”白灵飞安抚座骑,看着即将与自己出城的亲卫队,脸色忽尔变了一变。
“这是出城的令牌。”一名士兵低头上前,“是殿下命我交给少将的。”
白灵飞盯着那士兵腰间佩的长剑,嘴角微微抽动:“殿下想得真是周到。”
“那是当然。”士兵优雅一笑。
他接过烫金军牌,又看一看那“士兵”身后、骨架出乎意料地纤瘦的小伙子,顿时连撞墙的心都有了。
那“小子”瞬即抬眼向他回瞪,即使扮成男装,也丝毫不失太医院墨小姐的刁蛮风范。
“……很好。”小红在“士兵”走近后便安静下来,白灵飞心里暗叹一声,也不再多说什么,挥下马鞭,领队往城外驰去。
天色渐沉,河山大地在马下逐寸掠过,宛如流星坠落的星火。
白灵飞领队驰骋许久,整队亲兵追不上小红的脚程、渐渐落在后方,而易容成士兵的皇太子,却从一而终在他身边策马伴随。
“你怎么不留在城里指挥大局﹖”
“我不离城,今晚之计不会奏效。”皇太子淡然答他。
白灵飞握紧了缰绳,忽然一笑:“殿下也怕末将卖国投敌么﹖”
“我是怕拓跋灭锋不念师徒旧情。”景言微微苦笑,“万一他对你下杀手,你就算手有九玄,也只会坐以待毙,我不能任你送死。”
白灵飞不再言语,两人默默领军前行。直到在甲子山下,白灵飞倏然勒马,小红仰天而嘶,月华在他银甲上漾着金属的寒光。
整队亲兵立即随统领停定原地,墨莲华混在队伍中,虽然没有声张,俏目却一直凝注着他。
“你们在这里等我,黑玄兵或许就在山顶,一切皆要隐蔽、万勿声张。
伴他并骑而立的皇太子大惊:这么说,他分明是打算独自上山赴约﹗
景言按着衡极剑、意欲跟上前去。白灵飞剎那回眸,竟使皇太子骤然被慑住了。
“灵飞……”
那是冰冷至极的眼神,沉黑得看不透底。如果说这双眸瞳有光,那也只能是战士在赴死前、望向远方黎明的余光。
然而这个人,再也看不见黎明了。
他的时间,一直停留在两年前洛阳城的飞雪里。那是一个很漫长的黑夜,未曾终结,也没有黎明的时候。
但一切都不重要。
——他不需要明天,自然不需要期待破晓。
“就算送死,那也是我的事,和你毫不相干。”
皇太子立刻僵直在原地。
他们在战场已经别离太久,他竟然忘了、忘了当初对自己挑眉含笑的白衣少年,已是永远回不去了。
“全部人原地待命,不得擅自行动,否则军法处置。”
皇太子当然不受此命所限,但他们这次另有所谋,现在便是另一回事——
他只能目送白灵飞一夹马腹,便往甲子山上直驰而去。
“你怎能让他一个人去了﹗﹖”墨莲华气急败坏,想不顾一切驱骑追上,却被景言一手扯住。
他的手抓得很是用力,连一贯喜欢挖苦的少女也敛了声,这才知道刚才白灵飞的一字一句,他全都听进耳里、戳在心上——
只是这个男人太过倔强,即使心如刀割,也和在沙场捱刀一样,不吭声、不皱眉,彷佛从来就没有受过伤。
“想追就去吧。”她在他身旁悄声说。
景言缓缓摇头。
“他是下了决心,要独自去面对他师父。”
“我们的处境已经不能更糟,北伐军此战的命运,就握在他一个人的手上。”皇太子低道:“如果他分了心,这戏法就使不出来……我不能去。”
他沉下目光,望向消失在黑夜里的银甲背影——
“我不信奇迹,但我信他。”
“铮——”
白灵飞没有料到,当策马驰到山顶,迎接他的竟是一首凄婉而悲凉的小调。
这首曲,他曾在忘忧谷奏过许多次——当安若然携剑下山,他在栈道以它作别;在霍其峰离谷远走的前夜,他在书房里用它抚最后一曲:
恸哭兮远望,见苍梧之深山,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
明月之下,只有一人一琴独坐山巅。那人穿宽袍汉服,佩剑敛袖,自带英伟超凡之气。
“小飞,还记得这曲《远别离》么﹖”
白灵飞握剑下马,一步一步走近抚琴的男人。
他大半生的记忆,都已在那场洛阳的飞雪里碎成残片。然而那堆残碎中的每一块,都有这个人的痕迹,他曾是他最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