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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何不请旨作南攻伊洛的先锋﹖”
拓跋灭锋一顿,半晌没有答他。
“驻守孟津渡的是郑国元帅,北汉军猛将如云,却没有一人比主上您更了解自己的首徒。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何况黑玄军机动力是漠北之冠,三川河谷纵深狭小,从四方险要进军洛阳,关键在于速度,只要行军够快、便足以令洛阳陷入被动,此战必胜无疑。”楼之漠皱眉:“黑玄军明明是先锋军的不二之选,以长明王的眼力,必定也明白这点。要除去我们的机会有很多,甚至待北汉统一中土后也来日方长。您在军里声威极高,就算连隆也未必能抗衡得住,只要利用王军里的势力向他施压,一切未必没有转寰的余地。”
拓跋灭锋忽然叹了一声。
“你的确已经很出色了。”
他将桌上的剑归鞘,沉郁的神情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温柔的悲伤一闪而逝,然后又把剑递向楼之漠眼前:
“我终于可以全无顾虑,放心把鲜卑交到你手上。”
“主上﹗”楼之漠浑体一颤,在他面前倏然跪下。
拓跋灭锋眼里的悲色更深。
楼之漠不知道,十一年前也曾经有个少年,在忘忧谷绝峰上如此战战兢兢接过师门之剑。所有传承如同镜像一般,他选择默然背负复国的险路,把佩剑交给他引以为傲的小徒儿……然后看着他一次一次浴血受苦,从栈道一去便再没回头。
许多年后,又再有一个他不忍去推下苦海的孩子。可是这一次,他也同样不得不把剑递过去——却不知接过它以后,楼之漠和尉少白又要承受多少劫难﹖
“您决意要出关决战九原军,是因为那位白帅吧﹖”
楼之漠并没有接过剑。
“长明王把属下调出关外平叛的时候,您没有阻止,却要我配合白灵飞一切行动。在关外传回来的战报,是动乱的城池被他逐一屠灭,但实情却是他秘密劝降了匈奴等五大部族,让他们佯败,好便化整为零逃到大漠深处。长明王不察觉整支王军其实早已被我们渗透控制,而且中原战事又使他无暇分神深究,所以才相信了假的军情。”
他毅然抬眸,直视已显沧桑、却被鲜卑子民视作唯一希望的人:
“主上,您和他之间其实一早订下交易,对么﹖那五大族埋伏在大漠,只要待鲜卑揭竿而起,他们便会从各地一呼百应,而以此作交换,你便应允亲自出关,呼召起草原最大的一波动荡,令长明王不得不回师,阻止北汉军南下中土的脚步。”
拓跋灭锋仍不作声,可是沉默已等于默认了。
“主上﹗请您留在这里,让属下代您前去九原﹗”楼之漠恳切低唤。
“先起来吧。”
拓跋灭锋将楼之漠扶起,既然楼之漠猜到实情,他也不再说些什么了,只像很久以前督促楼之漠和尉少白练功那样、在两人快要力竭的时候重重拍著他肩头:
“你虽是我的副帅,但阿那环明言命你带兵留守大本营,就绝对不会让你随我出关。”
楼之漠紧抿双唇。
“现在可以令你安然踏出太原的,就只有白灵飞一个人。我多番对阿那环表明反对他领军,结果如我所料,阿那环已对他下了领先锋攻打伊洛的圣旨和虎符,他懂如何挑兵,会带你和我们剩余的人马离开太原的。”
那道捏住他肩膀的力气欲撤不撤,最后还是松了开来。
“接着。”
拓跋灭锋的眼里,是不容任何人反对的决断,楼之漠颤颤巍巍的伸出手,将那把长剑依言接了过去。
拓跋灭锋冲他挥一挥手。
楼之漠后退一步,握剑躬身,转头走出木寨的临时帅房。可是在即将踏出去的剎那,他第一次违命停住了,咬紧牙关,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只是有种直觉,这一出去就再回不来。日后的路,再没有人能如师如父地领著他,只能剩他和尉少白一步一步艰难地走了。
“我会让人把我的尸首葬进水里的。”
楼之漠眼帘轻颤,目光逐渐朦胧起来。
“我们鲜卑人的血,死后也要回到己族勇武的血脉里——”
“我会一直在看着,看着你和尉少白带领鲜卑再次驰骋草原的一刻。”
楼之漠走后不久,房门长短有序地被轻敲了四下。
拓跋灭锋一道掌风,灭熄了房内的油灯。同一时间,一道黑色的身影神出鬼没地闪了进来。
两人屏息片刻,都确定了房外无人,拓跋灭锋这才开口:
“天一亮,黑玄军便会出发离城。连隆虽然坚持要统率南下大军,但你已完全取信於阿那环,北汉将才虽多,但没有人比你更熟悉中原,虎符必定会稳留在你手上的。”
来人为了掩饰行踪穿了一身黑斗蓬,听到这里,他抬手揭开了风帽,从怀里掏出一块泥章。
白灵飞轻轻道:
“这件东西,对你和黑玄军或许有用。”
他心中立时咯噔一下,一手握紧白灵飞手腕,另一手拿起泥章。
逆着窗外的月光一看,只见那上面托印著一个精细的章纹——正是阿那环至为私密的、用以调动柔然王旗精兵的兵符权印﹗
“你是怎么拿到兵符的﹖”
“只要阿那环知道有人假借兵符调动九原军,就肯定会猜到有人拓印过此符——你省著用,一次过后就不奏效了。”
小徒儿大半张脸隐在暗影里,没有直接答他,可是拓跋灭锋心里一早已经知道答案。
白灵飞腕骨被箍得咯咯作响,但依然是吃痛还硬受的那道倔劲,没有甩开拓跋灭锋,也没有吭半点声。
他没说的那句话,是想让拓跋灭锋把伪章留来保命,可是从那能掐断他手腕的力度,他知道师父是听明白了——就如出关前的那天,他伪装受阿那环驱使、带着九玄闯进黑玄军的帅帐,在四眼对上的一剎那,师父就知道他并非傀儡一样。
他们订下了暗约,由他助鲜卑走下一步复国的险棋,所以他不惜背负骂名转战草原、也替鲜卑争取和保全五大部族;而作为交换条件,现在就是鲜卑助他挽救中原的时候。
那样的交易,毫不留情的将自己置于死地,为了达成各自的目标不顾牺牲一切——可是这放在他们身上,却又是那样的自然而然,仿佛彼此都理所当然是一头走到底的人。
艺满出师这么多年,他才理解通透师父把九玄交给自己时、沉重而无比难明的眼神——那是比练剑更曲折的路,没有其他方式和捷径,恰恰就是碧师祖几次在他神识里说的一句:
只有变得更强,他才能守护更多生灵、承担起更多苦痛。
——他十五岁便已参透终式“无蕴”,可是却在离开忘忧谷后十一年,才成长到一个真正不负师门之誓的御剑弟子。
“我收到了昆仑山的密信。”
没来由的一句话,白灵飞却听得立时动容。
离整军出发不到半个时辰,拓跋灭锋的注意力不得不从兵符上移走,也没时间去细申和扶光多年错综复杂的关系,只能对白灵飞挑重点道:
“扶光打开神音殿,将初代教王烨珩藏在殿内的手稿钻研过。四百年前怀阳帝对师祖行血咒之术,所用的十万生灵便是葬在昆仑山镜湖上。如今烨珩已死、他落在昆仑的封印将破,镜湖里的邪力恶灵已经快困不住了,西域地界正生出无数异端灾祸,整片疆土一片乌烟瘴气,百姓苦不堪言——扶光说如此下去,不出半年,必有天劫。”
在平京皇城被施术的时候,阿那环破开了景言的“附生誓”,至此,白灵飞获得了昭国元帅的全部记忆。他将连串能听得人丈八金刚摸不著头脑的讯息都消化了遍,然后冷静地问出了重点:
“怎样才能重新困住镜湖恶灵﹖”
“当世有这个能力的人只有怀阳帝、也就是阿那环。可他本就是术鬼,绝不会像烨珩一样牺牲自己救世。”
“唯有把阿那环引上昆仑山,然后将他术鬼不朽之魂祭入镜湖,才能平息这股异动。”
将阿那环引上昆仑……有什么方法才能令他拋下战事,千里迢迢远赴昆仑﹖
“现在不论西域还是中原,也已经拖延不下去了。”拓跋灭锋道:“黄河的渡口本就难守,只要大军猛攻孟津渡,加上在平京抢到的四座红门大炮,即使是若然领军也不能久战。你那么肯定景言真的会来﹖”
在这将近破晓的时份,他们再也没多少时间了。白灵飞对上他的目光,静如磐石,没有多余的话,只有坚定的三个字:
“他会的。”
那般笃定,仿佛一直以来,他比相信自己更加相信景言。
“好。”
那句融在忘忧谷顶的说话,又在他脑内回转——
他不止是我洛归笙的弟子、也不止是南楚皇太子。他是景言,一个有能力把所选之路走完的人。
拓跋灭锋收回思绪,将悬在墙上的铠甲拿了下来。他微微一凝,忽然低道:
“小飞,替为师穿上吧。”
白灵飞不发言语,沉默了半晌,低头接过了轻骑兵常配的战甲。
他欠过他最深刻的杀族之仇,也回以过他最无私的养育之恩。忘忧谷的山水琴音,到洛阳城的呼啸血光……他都记得,那全都是他人生里最美丽和最残酷的颜色,浓烈得只要他一忆起便要窒息。
那日在大漠中对一只雏狼张开的怀抱,如今换来了一双在抖颤中仍然努力想要自控的手。白灵飞将战甲逐片逐片扣好,靠的不是逐渐模糊的视线,只是因为他已经对上战场无比熟悉——
他以前一次又一次转身错过师父的挽留,这一次,他却要亲手将师父送走。
——他其实没有问,为什么拓跋灭锋会同意那天的交易。那样的牺牲,是为了他毕生所守的鲜卑,是为了他也踏足生活过的中土……还是为了他曾经捧著叫“小呆萌”的自己。
他宁愿相信都有。
“小呆萌,哭个什么。”
拓跋灭锋抹过徒儿汹湧而出的泪,却不料愈抹愈糟,小呆萌倔强的咬著唇,却看得他心尖都疼了。
眼看手掌被浸湿透,他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根水草,几下折叠,就变了一只以假乱真的草蟋蟀。
“记得收好,师父以后没东西再哄你了。”
——喜欢就收好,你如果乖乖吃饭,我每天都编一只给你。
——乖,你跟师父说一遍拜师之誓,我送你一只蟋蟀。
在黎明前的最后时份,白灵飞抵在地上,在仅剩他一人的房间里,用力抱住自己痛哭。
让那两个小孩替自己穿上战甲,曾经也是在忘忧谷里喜怒无常的霍其峰的愿望——
因为在他的战甲里,长年都藏着一根水草,拿来威风凜凜哄徒弟用的。
他幻想了那一日,觉得不能开口提醒两个徒弟,一定要让他们自己眼尖发现,然后嚷著要一只蟋蟀。先看到的一定是大徒弟,因为小呆萌肯定光顾著替他忙活,没那么机灵眼顾八方——倘若真的这样,蟋蟀只好给大笨蛋,反正小呆萌心大,过一会就乐着又缠著他玩了。
他不知道,心大的小呆萌其实很眼尖,早就瞥到那根水草——
要是他知道了,这回就不会再想着要威风凜凜,只会宁愿从来没哄过小呆萌。
黑玄兵的狼旗迎风飘扬,整支骑军肃穆整齐地驰出太原城。
拓跋灭锋披着轻甲,温柔地笑了一笑,却始终没有往城里回眸。
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作者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