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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子顿时被师父捅了一刀,而白灵飞最后一寸脸皮也随风萧飒落地。
太清真人摇头失笑,欣喜的将白灵飞挽过来,直接将景言甩在后面——
“你跟上来伺候吧,为师要跟灵飞畅聚详谈。”
太清真人一来,向来无人能制的皇太子终于也安份了。
当夜,白灵飞伴太清真人在客栈房中聊到三更,见他与景言难得师徒重聚,不想打扰,正要出房找地方去睡,岂料景言却一把拉他回来——
“你是我的人,没什么不能听的。”
於是整个晚上,他把景言在衡山的黑历史都听齐了: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一个孤僻缺关爱的叛逆少年成长史,完全就跟他想像中一模一样。
直到客栈内又开始嘈杂吵闹,太清真人悠然放下茶杯,欣然道:
“言儿从没放下过他的臭脾气,还是多亏灵飞你在,不然我也不知道他还能有別的表情。”
白灵飞忍俊不禁,戳戳被捅一刀的景言,悄声道:“还好你的脸没冷僵,不然就浪费这皮相了。”
——连灵飞少将也能调戏皇太子,这世道实在难以逆料啊。
三人梳洗后便下楼用早点,两人穷得一文不剩,还是太清真人掏银两付了饭钱。
他在衡山修道大半生,早已戒了荤腥、也不喜肴点,却是为两人叫了一整桌的东西,还不断将糕点夹到白灵飞碗里。景言瞥著良久,终于忍不住问:
“师父,这里到底谁才是您的徒弟﹖”
白灵飞忍著笑,直接将一个红豆包塞到他口中。
“你不能怪为师,这一年是他替我好好照顾你。”太清真人道:“何况他是其峰最疼的小徒弟,你让他瘦成这个样子,我不能放着不管。”
景言口里顶著包,唔唔啊啊的摇头:
他足足花了数十锭金子去养胖媳妇好吗﹗天知道日餵夜餵也不长肉是什么回事﹗
白灵飞索性用袖挡住景言,让一脸蠢哭的皇太子不必再当众丟脸:
“前辈要照顾‘衡山小旋风’十多年,才叫真的为难。”他正色道。
皇太子惨烈地再中一刀。
“言儿是衡山历来最叛逆的弟子,既不肯与同门练剑,亦不肯对师叔伯行礼,更不时违抗门戒私自下山。这么多年他独来独往,后来不少徒辈都来问我,怎么就从未见过掌门的首徒﹖”
太清真人微微一笑,“其实他经常下山,也是为将恶盗赶出山下村庄,使许多江湖大奸大恶之辈伏诛剑下。可是回山后既不解释,被师叔伯多次重刑责罚也不忏悔,这倒是令为师呕心沥血。”
“……我明白前辈的感受。”白灵飞深有同感,忽然却问道:“您是约了哪位武林名宿﹖莫非是——”
“不是你师父。”太清真人摇一摇头,“而且你是其峰的小徒儿,现在又是我的徒媳妇,以后就別再叫我前辈了。”
“……﹖”
“叫师父。”皇太子急忙吞掉红豆包,在白灵飞耳边提醒他,“嫁进门后,媳妇要叫老爷作爹;你现在当然要叫他做师父……﹗﹗”
——话未说完,就给白灵飞在桌下赏了一脚。
太清真人瞟了景言一眼,然后叹道:“也罢,若你叫我师父,其峰听了肯定要上衡山算帐。可是我洛归笙的首徒、总不能如此寒酸迎你进门……”
景言已经料到他会语出惊人,心里作好再次被捅刀的觉悟。
太清真人轻轻一笑,道:“他身上最值钱便是绝情剑法,你找天让他对你倾囊相授吧,就当是我衡山对御剑门主的聘礼。”
白灵飞脸上立时烧红一片。
这一刀捅得实在非同凡响,景言开怀大笑,当即搂过白灵飞,“师父无须担心,徒儿早已将全身宝贝对他倾囊相授。”他低声调笑道:“你也很喜欢那份聘礼,对么﹖”
白灵飞简直想钻到桌下,完全再没勇气直视这两师徒。
“你一整晚都没休息,好好回房里去吧。”最后还是太清真人拯救了他:
“我心中欢喜,想再跟言儿到城里走走。”
时近中秋,城里的佳节气氛愈来愈浓。两师徒与一群抢铃铛的孩子擦身而过,一先一后走过石桥,最后立在河畔的杏树旁。
“言儿,有些事情,为师瞒你多年,如今也该让你知道一切了。”
太清真人明显是故意将白灵飞留在客栈,此亦在景言意料之内:“徒儿在听着。”
“你曾问过许多次,为何我的佩剑名曰‘绝情’。那个时候,你心里以为的答案是什么﹖”
以往师父对此但笑不语,久而久之,自己也不多口相询。不料他竟是在自己下山多年后的今天,才主动重提旧事﹗
景言不假思索便答:“练剑者不可被七情六慾所蔽,否则心不正、则剑不明。要臻剑道至境,必须绝情弃性,练就不为世情所动之心魄,方能驾驭天下最刚最强之剑。”
太清真人苦笑长叹:“说得动人,但真正的故事并非如此。”
景言稍稍一愣。
“许多年前,我曾有过深爱的女子。那时我只在江湖初露锋芒,她却是江南望族的娇贵长女,可是我们不顾门第之规,已是私下订了终身。”太清真人背对着他,陷於对往事的怀缅中:
“后来我继承衡山赤练剑,一心想攀上剑道极致,於是跟她不辞而別,重归师门闭关修练。三年后,我的赤练剑法终于大成,超越历代掌门,更在武林中有了‘剑狂’之名。”
那些佳话他自然听过不少,当时师父就如今天的欧阳少名,战遍名宿、未曾一败,只是在约战少林前忽然匿迹退隐,从此不出衡山,方使江湖百家再争鸣数十年而已。
“我一直想将她明媒正娶迎进衡山,让她知道,她爱上的人是天下最强的剑者。为此我去了江南、到她府上,不料她府里的人却说,二小姐与人珠胎暗结、离家出走,已经不知所踪,而大小姐也嫁给了北方的商贾巨族,婚期便是我闭关后不久的日子。”
——那是一个典型的豪杰故事,却迎来了一个悲剧结局。
“我仍是死心不息,追着她的消息去了幽云之地,可是那里已遭遇战乱,焦土遍野、杳无人迹。”太清真人黯然一笑,“她嫁去的世家,早在几个月前遭北汉洗劫过,被黑玄兵全家灭族。”
他心神剧震,忽然明白了恩师多年来的眼神——
世上岂有人能决心绝情断欲﹖那并不是大彻大悟,只是再没人事能让师父动容而已。
“从那天开始,我将‘赤练’易名‘绝情’,以它讽刺自己对她绝情绝义之行。我自觉没资格为人师表,也立志此生不收徒弟进门下。”
“师父……”
太清真人转身看他,“你在想我为何会收你作徒吧。”
“几年后,她离家出走的二妹找上衡山。那时她重病垂危,却带着一个独自抚养多年的孩子。”
他的神色剧烈变幻,心里仿佛是被那轻轻的一句炸开了。
“她将孩子交付予我,不久后便含怨而终。而那个孩童,便是我这辈子唯一收过的徒儿。”
时隔不止经年,当扒开那段狰狞不堪的回忆、他仍然会难忍痛楚。
——在江南小渔村挣扎而活时,他是恨自己亲父的,是那人造就他娘余生的悲哀,只能独自带孩子落泊受苦;到了后来,他也恨那座远在平京的皇城,若非皇帝昏庸、朝廷腐败,娘就不会受尽凌/辱,最后含郁而终。
於是他拜进衡山后苦练学艺,凡是官府追缉不到的大盗,他就独自下山去杀——
他与官府不共戴天。既然皇权无能,就由他来替天行道,用手里剑去救苍生。
那般的仇恨脆弱不堪入目,却是支撑他前半生的信仰,没有了它,他根本没法活着。
於是乎,当整队御林军上衡山的时候,那般脆弱的信仰就塌了。
——他恨的就是自己,从头到脚、他身上都流着自己最厌恶的血统﹗
他最终还是入京受了封,为了他最厌恶的名衔,在宗庙册上,他要认另一个陌生的女子为母。
娘的存在,从此便被他永远抹去。
长年他都渴望去找关于她的线索,但却始终无法寻到。
直到今天,他终于听到她的事情、知道师父与娘的家族有过什么纠葛。
“……娘的家族,是怎么样的﹖她以前是怎么样的女子﹖”
“你娘姓江,出身江南金延的书香世家。她们姐妹都精通琴棋、知书达礼,可是静夏文静温婉、隐忍内敛;你娘静秋却很骄纵张扬,从小不喜受礼教拘束,让静夏很是苦恼……她的脾性,倒是全部被你继承了。”太清真人缓缓低道。
她娘曾是那么风华绝代的佳人……她原来是金延人,是属于那片水乡的一抹艷丽色彩。
剎那间,心里某道门像是打开了。周遭风吹杏树的沙沙声,小桥下流水的淙淙声,还有石桥上小孩打骂的嬉笑声,都蓦地闯进那扇门内——
他知道自己的家乡在哪里了。
他上次到金延察考,竟是没有到过娘的门宅……若下次再去,他定要带白灵飞去看他的故乡。
“你下山当日,为师眼前再不是那个叛逆不听教的小子了。有一刻我想拉你回来,可是你在书房拜別我的那番话,却在最后一刻惊醒了我——你有你自己的人生,为师不能代你选择。”
太清真人摇头低叹:“言儿,你从没让为师失望过。以你的心性,若有不得已须作之事,无论如何亦必照做无悔。正因如此,我才更加对你放心不下。为师希望看到的,不是为抱负绝情弃性的徒儿……可是我不能叫你回头,那是你决志要走完的路。”
他蓦地抬眸,太清真人却问道:
“还记得当日你往寻九玄传人之前,为师对你说过的话么﹖”
——当天他为建锋狼军拋下一切、远走平京近半年,第一时间便是去衡山求见恩师。太清真人不愿背叛挚友、没将白灵飞的去向告之予他,只是淡淡交讬了一句:
此番一去,你若还能回来,跟昨日必有诸多不同。
如今回想,竟是一语成谶。
他将白灵飞一剑钉在青楼柱上的时候,怎想到他们最后会爱得刻骨铭心﹖
“我一早见过灵飞……他是使人一见难忘的孩子,你说要去找他,我便知你会被他触动,只是断未想过,你们之间的羁绊会如此之深。”太清真人低道:“练剑者首重练心,你欠的就是一颗忠于自己的心,这点为师一直没能教你,现在你却在灵飞身边,悟出了真正的剑道极致。”
“……是徒儿不孝,才一直要您担忧记掛。”
太清真人笑了一笑,道:“你现在已是真正出师了,在你的人生里,也终于有人能代替为师的位置。”
“为师与故友敍旧后便返衡山,言儿,你和灵飞千万要保重。”
他心中思绪翻飞,而太清真人的叮嘱却在耳畔萦回不去。
“徒儿会毕生铭记师父的授业之恩,不敢片刻有忘。”景言握紧衡极剑,霍然跪在恩师眼前——
“当所有战事都结束之后,我便带灵飞一起回来,重归衡山拜见师父。”
太清真人缓缓合眸,再度是那参破世情的微笑。
“好,为师便在衡山的剑楼上,等着你们平安归来。”
他的一生,就塌毁於知道自己血统的那一刻中。
在册封大典上,他冠上了自己最痛恨的身份,自此之后,那些平常人渴慕的幸福,他都以为自己不必去有,也不配去有——
可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