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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那喊声似乎就在耳边,劲风袭体,九娘本能地想起陈太初之前躲箭的姿势,立刻整个人朝田埂斜斜的地面扑去,马上往左边滚了开来。
那人一刀砍了空,一怔,没料到她这么敏捷,想起刚才同伴就是死在她手上的,倒不敢大意,听见身后已经传来粟米杆被迅速拨开的声音和脚步声,不等九娘站起身,上前两步,又是一刀全力当头砍下。
九娘避无可避,下意识双手握剑,咬着牙眼也不敢眨,使出全身力气,横剑朝前一挡!竟如削泥一般,毫无阻挡。朴刀从中而折,一半失力,落了下来,九娘拼命侧身一让,那半段刀落在她颈侧,另一半还握在那大汉手中。
九娘跌落在斜斜的田埂上头,虎口有裂开的感觉,短剑差点掉落下来,手臂颤抖得似乎已经不是自己的。
“阿妧!阿妧——!!!”赵栩的声音越来越近。
九娘又惊又喜,鼻子直发酸,坐起身子,哽咽着大喊:“赵栩——!赵栩——!!!”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的运气,其实一直不坏。
那大汉再次上前,举起半边刀。
赵栩站定,满弓!上剑!
他不能以长…枪为箭,他能以剑为矢!
十五寸!徐夫人后代所铸的削铁如泥吹毛断发的利剑!
他的手极稳,极定,他苦练过黑夜视物,他苦练过蒙眼射箭,他苦练过飞卫的不射之射!他一定来得及!一定可以!
一声弦响。大汉全身猛地一震,他低头看着自己心口露出的半段剑尖。这是怎样的剑,刺穿皮肤骨血肉时一点声音都没有!他再往前走了半步,杀了她!给自己偿命!
再半步!杀了她!
九娘看着他狰狞的面容,怒目瞪着自己,歪歪斜斜地朝着自己压了下来。
毫不犹疑,九娘双手紧握的短剑直刺出去,一剑生生地顶住了还在喘着粗气的大汉,不知从哪里使出的力气,将他推翻开。
大汉那庞然身躯颓然倒在九娘身边,又慢慢从斜坡上滑落至田地里。
九娘无力地靠倒在斜坡上,短剑却仍然在手中未松开,整个人都脱了力,这时才开始发抖。
月光如水,温柔轻抚着这个从修罗场里幸存下来的少女。饱受践踏的大地,也似乎松了口气,开始释放土地的芬芳气息,拥抱着倒在自己怀里的少女。
一切都过去了,空气中飘荡着成熟稻谷和粟米的味道,夹杂着隐隐的血腥味和远处飘来的燃烧过的气味。
微凉的夜风拂过。三四十步以外,半人高的粟米田里,粟米杆轻微地起伏,一串串的粟粒饱满丰腴,半弯折着腰,在月光下悠悠晃荡着,如水,如波,如海。
一个少年,侧身挺立,正在温柔月光下慢慢放下身前的弓,他的右手还贴在脸颊边,随着他慢慢转正身体,才缓缓放了下来。
赵栩这时才感到自己的刚才很稳很稳的两只手开始颤抖起来。
他看见她了。她没事。
她也看着他。他没事。
你在,我在。
我在,你在。
赵栩开始迈开大步,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胸口起伏不定,终于忍不住开始飞奔起来。
九娘眼中滚烫,却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见他发丝散乱,随着他大步的奔跑在空中往后飘拂着。粟米杆淅沥沥地不断被他分开,如波浪一样往两边倒下,又起来,倒下,又起来。
赵栩蹲下身子,月光越发清明,他看见眼前的少女整个人还在颤抖,发髻早已散乱不堪,面上有泥有血痕,却带着一丝笑意。
九娘看着赵栩臂上的箭头,衣裳被刀剑箭矢割破划破无数,不少地方渗出血丝,他的手也在发抖,双眼莹莹发亮,带着无边欢喜。
“你没事吧?”赵栩拔出自己的剑,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
九娘点点头,喉咙也灼烧得疼痛:“我杀了人!我杀人了!”
赵栩一怔,笑道:“是我杀的,你只是补了一剑。很害怕?”
九娘摇头:“我真的杀人了!你来之前,我杀了一个,在田里,叫梁十三。真的,我杀了他。”
她抖如筛糠,并不是害怕,就是忍不住发抖,咬着牙,瞪着眼,看着赵栩,还是不停地发抖。
赵栩凑近了一些,握住她的手,掰开她一节节已经发白的手指:“阿妧,你杀得好,你做得对!这些屠村的畜生,该死!”
九娘猛然一颤,手指松开了剑柄:“屠——村?村里呢?翁翁婆婆呢?!阿昉阿昕呢?!阿予呢?太初呢?高似做什么了吗?”
赵栩替她收好短剑,握稳她的手,她恐怕真是吓坏了,哥哥姐姐都不喊了。赵栩凝视着她:“高似很好,他护住了他们。阿昉阿予都没事,阿昕被太初他们送去军营了。但是阿妧,阿昉家的那些仆从们,还有婆婆和翁翁他们,都遇难了。”
九娘死死地掐着赵栩的手心。
她的眼泪呢?!她看见翁翁婆婆他们扛着门板出来时就想哭了,看到阿昕中箭就要哭了,现在为什么出不来眼泪?!阿昉会多难过多伤心!她的眼泪呢!明明心疼得无以复加,眼泪呢!
赵栩任由她掐着,反将她的小手握得更紧:“你哭出来,哭出来。”不是说哭出来会好一些吗?
阿妧喜欢王婆婆她们,他知道。在阿昉家那个院子里,她更自在,她会在吃饭时不自觉地对着婆婆撒娇,她和王婆婆说话眼睛闪闪发亮,满是孺慕之情。那个王婆婆,可能和她身边的慈姑有些像吧。
远处马蹄声如雷。星星点点的火把如游龙一般。禁军旌旗在火光下招展着。
“燕王殿下——!燕王殿下——!”
不断有呼喊声传来。
赵栩手上用力,将九娘拉了起来,扶着她爬上田埂上的小路,看向不远处的大队人马。
第109章
大半个村庄已被焚毁,还冒着青烟。
陈青带着赵栩和九娘回到村庄时,苏瞻苏昉等人都已随着西城禁军到了。
众人站在苏家院子门口,默默不语。弹指间灰飞烟灭,残酷之极。
长房旧仆们的尸体一具具排在晒谷场上,七八个随军大夫蒙着半边脸,戴着长长的皮手套,给他们拔除箭头,简单清洗伤口。后面有人替他们一一盖上麻布。
苏昉蒙起口鼻,端着水盆,也在其中忙碌着。
九娘用力撕下半边衣角,裹住口鼻,接过一位禁军手中的水盆和面巾:“我来。”
那是她的亲人们,她和阿昉,当然要自己来。她细细地替王婆婆洁面,披散开头发,婆婆的腿脚被火烧坏了。她要记得给婆婆准备好袜子,不能赤脚。
苏昉看着眼睛赤红的九娘,轻轻地道了声谢,告诉她六娘她们和阿予等一众女眷都已经跟着高似孟彦弼,由禁军护送回城了。只有几位女使不会骑马吃了些皮肉苦,其他人都安然无恙。
九娘点点头,抬眼问:“你爹爹——会送婆婆她们返乡安葬吗?”
苏昉一愣,轻声道:“我爹爹方才说了,这次遇难者众多,打算直接在田庄上建一个义庄,为他们这些英魂建一个忠烈祠堂,日后世世代代享我苏家子孙的香火。”他顿了顿:“他们这些老人家,在青神都没牵挂了。”
九娘转过头看了看远处和陈青在说话的苏瞻,点了点头:“这样也好。”
开封府、大理寺、各部官员带着人也陆续来了。开封府少尹的头皮都炸了,晒谷场上尸骨垒垒,据说宰相家别院里就死了三十几人。遇到这样的大案重案,若三天里破不了案,他这少尹的位置恐怕也不用坐了。一听到贼首伏诛,贼人全军覆灭,他顿时松了一口气下来。
开封府的仵作们,将苏昉和九娘请到旁边,开始利落地办公事。
贼匪们的尸首也从其他两处被一一运了过来,待开封府、大理寺、禁军和兵部联合检查确认后,统一焚毁,挫骨扬灰。
陈青亲卫中死亡的十几位,另外搬到了一间未塌的民房里,留待一一送返故土安葬。陈青带着众人行过礼后,细细吩咐手下造录阵亡名册,留待上书授勋,领取抚恤,为他们的家人免除赋役差科,有女眷的请封诰命,有子嗣的请封荫补。
有官吏开始点清各家各户的名册,核对有无人员伤亡,房屋损毁程度。
另有官吏和营造人员已经开始商讨村庄重建如何上书,务必要让苏相和陈太尉他们满意。
宫里的人到了。太平盛世,天子脚下,光天化日,盗贼胆敢当众刺杀宰相和太尉,不但人人有马有兵器,竟然还持有禁军重弩。官家在宫中大发雷霆,责令开封府速速查办。二府的宰相们连夜被召入宫中,这般重大死伤,不知道哪位宰相要摊上责任,恐怕不辞官不行了。
九娘没了手中的水盆和面巾,被安置在一旁,心里空荡荡的。她茫然地看着几百人来回匆匆忙碌着。苏家院子边上,满是血污的地上已经排起了被烟熏火燎过的木桌,苏瞻和各部的官员已经在商议。赵栩和陈青在另一边拿着神臂弩在说话。
“阿妧。”苏昉担心地拍了拍她:“你没事吧?”
九娘静静地看着苏昉,摇了摇头:“阿昉——哥哥,幸好你也没事。阿昕她怎么样?”
苏昉看向晒谷场,深深吸了口气,哑着嗓子道:“那样的情形,能活下来就是老天眷顾了。阿昕她——太初——只是我二叔二婶——”
九娘听着阿昉的语无伦次,心更痛。她明白,除了爹娘,苏府里和他最亲的人,应该就是阿昕了。他心里很怕,怕阿昕出事。
苏昕为了陈太初挡箭,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陈太初恐怕终生难以心安。阿昉他更是难以心安。若不是他这个哥哥,阿昕不会入桃源社。
阿昉也会和她一样,会将不好的事怪责在自己身上吧。九娘看着阿昉,想起苏昕,心如刀割。
那个长得和阿昉七八分相似的女孩儿,前世曾经软糯糯趴在她怀里喊着大伯娘的女孩儿,撒娇缠着她要那个傀儡儿的女孩儿,被阿昉推倒了,头破血流哭鼻子的女孩儿,过了三天又抱住阿昉的腰喊着哥哥不放手的女孩儿。曾经她以为她会生一个阿昕那样明朗可爱单纯的女儿。
可她偏偏,什么也做不了。
苏昉转过头看着双手合十默念经文的九娘,不禁也双手合十起来:“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请保佑阿昕平安无事!”
***
马车穿过整个汴京,从西往东,经过州桥夜市的时候,九娘忽然掀开车帘。
“六哥?”
赵栩低下身子:“饿了?”
“我想吃鹿家的鳝鱼包子。”九娘轻声道。
赵栩想了想,让人将马车拐入炭张家停好,扶了九娘下来:“就在对面,咱们走过去吃,我也饿了。”
州桥夜市,熙熙攘攘的人群,笑闹不断。
九娘坐在鹿家包子铺里面,很快面前已空了一笼。
她一口一口地吃着,大口大口地吃着。右手拿着最后一口包子的时候,左手就已经伸出去拿下一个。
赵栩吃了一个就觉得过于油腻了些,勉强喝了两碗茶。看着九娘却已经吃了三个了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他默默推过去一碗热茶汤。
她好像在看着他,却并没有看着他。她什么也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