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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留下玉璜,只是觉得,这世上大概只有她才能跟着自己,见证杀戮,不为之动。谁知道她醒转后却忘了真正的她,藏起了那个凶狠无惧的王玞,不好玩了。
现在的孟九娘,似乎又伸出了自己猫爪子,露出了那股狠劲儿,又有趣起来了。阮玉郎抬起头,眯起眼看向那日光,陡然生出了一丝期待之情,这世上,还是有那么个女子,和他那般相似呢。势均力敌,见招拆招,不肯坐以待毙,那就再试试。九娘,你还会做什么?
***
雨水不停敲打在福宁殿垂脊上的傧伽头上,琉璃瓦上雨水如小溪水面直铺而下冲下饕餮纹瓦当,沿着莲花纹滴水,在大殿廊下拉了一片雨帘。
赵栩坐在床边,看着无精打采的赵梣。他的病反反复复,时好时坏,小脸已经瘦得削尖,看谁都带着怀疑和惧怕。向太后正柔声细语道:“先前服侍你的那几个,不懂这里的规矩,犯了错,就不能留在官家身边。如今这些福宁殿的女官们,都是尚书内省精心选出来的人。你要是不喜欢,可以同娘娘说,或是让供奉官去处置,但无缘无故责罚她们,这不合规矩。”
赵梣眼神闪烁,低声道:“我不喜欢她们。”
“是她们做错了什么?惹得官家不高兴了?”
赵梣摇摇头:“我就是不喜欢她们。”
向太后吸了口气,压下心里的烦躁,她没有亲自抚养过皇子皇女,从没想过这七岁的孩童如此难弄。
赵栩微笑道:“可是因为她们拦住了姜太妃?官家是想姜太妃了?”
赵梣抿唇不语。自从那次他多吃了几块娘亲偷偷塞给他的糕点肚子疼后,原先服侍他的女官就都不见了,他也已经好多天没有看见他生母。他急得很,也害怕得很。
向太后叹了口气:“待官家身子好了,自然就能见到姜太妃。”
赵梣咬了咬唇:“娘娘,是我太饿了,才让太妃去拿糕点给我吃的,是我的错。”
向太后点头道:“官家,太皇太后和我都没有责罚姜太妃,你且安心。明日无论如何都要上朝听政了,可好?”
“我上朝了,就能见到太妃吗?”赵梣满怀期盼。
向太后默默摇了摇头。
赵梣一把拉起被子蒙住自己,哽咽着喊了一声:“那我不要去!我也不要做这个皇帝!我要太妃!”就委屈地闷声哭道:“又不是我要做皇帝的!我不想做你们逼着我做!我只想要太妃!”
他大概憋了许久,一哭起来竟然再也忍不住,蜷缩在被子里嚎啕起来。
向太后一愣,看向赵栩,摇了摇头。
赵栩看着那被子缩成蚕蛹一般,想不起来自己七岁的时候在做些什么,大概是白天拼命读书,晚上拼命练武,每日只睡一两个时辰,为的也是娘亲和妹妹。无论几岁的孩童,心里总清清楚楚,谁才是真心疼爱自己的那个人。
他提防着阮玉郎对赵梣不利,借着整顿皇城司,把殿前司精锐都调入了福宁殿,听着赵梣这句话,忽然心中一动。
阮玉郎要的是什么?他们一直被他步步算计,应对得艰辛无比,为何总不能抢得先机?他想要的,让他得逞又如何?如果先把他要的结果送给他呢?置之死地而后生,不破不立!
赵栩长身而起,行礼告退。雨越来越大,汴京城笼在烟雨间,迷濛不清。
***
千里之外,黄土飞扬,凤州城内百姓依旧在过端午节,一早就有不少人推着太平车往城外的军营而去,车上满载着雄黄酒和各色粽子。
凤州仅治梁泉、两当、河池三县,却和凤翔府成犄角之势,一旦失守,南面利州路和东南方的京西南路将直面西夏铁蹄。王之纯率领八万大军,支援秦州不及,只能就地改驻扎在凤州,这几日三县百姓大多已迁入凤州城内安置,还有些转往京兆府而去。
陈太初烈日之下跟着统帅王之纯巡营后转回凤州西城门,见城门前壕沟的拓宽加深已完工,义勇们正往里头倒黑色石油。
“太初啊,你调来的这几十桶石油威力巨大,只可惜数量太少。只能大多用在此地了。”王之纯比陈青年长五六岁,指着壕沟里阳光下闪闪发亮的石油对陈太初笑着说,又问他身旁的钱副将:“用这石油做的那种火箭可完工了?”
钱副将赶紧点头道:“今晚能赶出三千支来!这次还多亏小陈将军带来了飞山雄武军的五位砲手!咱们的双梢砲可算能派上用了!那些个蒺藜火球、□□烟球、震天雷、霹雳炮,顶个三天三夜没问题!”
王之纯摇头苦笑着告诉陈太初:“你是不知道,我这军中,仅有十一名砲手,会用双梢砲的不足一半,就这五六个,三发未必能中一发!能击中敌方全靠老天爷帮忙。”
陈太初拱手道:“先帝每年都巡视飞山雄武军,必会演练发砲。爹爹很熟悉这几位的本事。也亏得雄武军指挥使崔叔父高抬贵手,才能让他们和太初同来。太初不敢居功。”
王之纯叹了口气,进了城门:“我记得当年成宗帝时,雄武军还有考核砲手和区分一等二等三等的各种规定。后来蔡佑当政,因演习耗费钱财太过,便取消了,实在可惜。”这文官管武事,哪里能想到对阵时所需的方方面面!
陈太初笑道:“伯父营中有十一位砲手已属难得,小侄在大名府时,大名府不过只有四名砲手,三发也只能中一而已。”他也知道秦凤军有三位好砲手,都在秦州,如今和大哥一样,生死不明。
王之纯带着陈太初上了登城道,没几步路就站在了西城门之上。
“太初,不说我秦凤路六军,就算加上永兴军路保安军,我们大赵西军的将帅,没有一个相信你哥哥陈元初会投敌叛国的。”王之纯看着城楼下密密麻麻的人头,淡然道:“我们和你爹爹,都曾并肩作战过。他最多时身中八箭,刚回营,一听敌军又来,箭都不拔,转身上马再战。每次作战,他必定冲在第一个。陈家男儿,我们信得过!这西军每日送回京中的军报,必然无一句会提陈元初投敌五个字!京中来凤州和凤翔的两路刑部兵部大理寺等人,绝无一人会听到军中传言陈元初投敌!”他轻抚自己的五缕长须,傲然道:“西夏梁氏未免太小看我等了!”
陈太初来了两日,虽然讶异这位伯父丝毫不疑自己,却头一回听他说起缘由,还有爹爹的往事。他心中激荡,热血沸腾,拱手就要下拜:“小侄代爹爹和兄长谢过各位伯父叔父!”
王之纯扶起他,叹道:“只可惜苏相离开了朝堂,京中之人,却不如边陲之地的我们看得清楚,恐怕你爹娘要受委屈了。”
陈太初坦然道:“我爹爹受得住!”还有,他相信六郎、九娘、张子厚、苏昉,他们定会全力以赴对抗阮玉郎。只要等在凤州的各部精锐亲眼见到他击退西夏大军,见不到他哥哥,自然会回京禀报实情。
“太初,可知道为何我要在城外扎营?”王之纯正在视察女墙后的床弩,忽然转身问陈太初:“无需顾忌,想什么说什么。”
“小侄看这凤州城的城池远比不上秦州城牢固,四大城门内外瓮城俱无,难守易攻。伯父依托凤州城,在城西城北设立大军营帐,绵延数十里,挡住秦州方向而来的西夏大军,围护住了凤州城,您从西边成州和南边兴州的调用军粮军备,再有五千精兵保证和东北的凤翔府军情畅通互通有无,如此一来,无险可守的凤州城,西连成州,背靠兴州,东连凤翔,便能将西夏大军挡在利州路和京西南路以外。”陈太初观察了两日,对王之纯布阵调兵之能十分钦佩。
王之纯哈哈大笑道:“不错!后生可畏,陈汉臣真是让我羡慕啊!”
咚咚咚脚步声响,两名斥候被带了上来。
“禀报王将军!西夏大军来犯,离我中军营帐尚有三十里!三个时辰将至凤州城城西!”
王之纯点头道:“传令——迎战西夏——!”
角楼上终于响起应战鼓声,烽火燃起。王之纯抬起手臂,身边旗兵跃上墙垛,打出各色旗语。
城楼下的军营内立刻如沸腾的油倒入水中忙碌起来,处处人头攒动。
陈太初转头看向王之纯,请缨之情,溢于面容。王之纯看着眼前的少年郎,点了点头,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声道:“先锋官陈太初,还不回营准备领军杀敌?!”
陈太初深深吸了口气,抱拳扬声道:“末将陈太初得令!”
他手腕上九娘送的那根百索骤然滚烫起来,可这里人太多,他不舍得看一眼或摩挲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端午雨的俗语,出自《岁时广记》,陈元靓(南宋)著。
2、玉蛇踯躅流光卷。出自宋朝词人彭元逊《菩萨蛮》
3、念胸中百虑,何人能消。君休问,千年事往,聊与永今朝。出自宋朝赵鼎《满庭芳》原词是何物能消。
感谢在焉长评同人文。文笔太好了。怒赞!
今日多更一千字。聊表谢意。
第201章
陈太初大步走出凤州西城门; 转身仰首看向城楼上。六军统帅王之纯正在同几个副将说话; 并未留意他。烈日正灼; 陈太初眼睛热辣辣的; 心头也火辣辣的。
军营之中; 各处高台上的旗兵已登上高台; 陈太初一路往中军而去; 不远处前军那飞鸟为号的绯旗在风中招展着。处处战马嘶吼; 五十人一队的军士跟着押官和队头前往各处集结。
后军正将几十座各种床弩往前军运送; 一辆辆太平车上堆放着一匣子一匣子的云寒鸦箭、铁羽大凿头箭。四门五梢砲在砲车上也缓缓向大营门口移动。砲手和六七百位拽手紧随其后,近千名身披步人甲手持步兵旁牌的盾牌手慢慢跟着移向前军。
“二郎!秦凤军已经用上了您和燕王殿下改制的旁牌!”身边的亲卫有些惊讶。
陈太初疾步越过这群军士,细细看了几眼; 的确是他和六郎去年改制的栾竹穿皮长牌。
当头的几位砲手; 正是随他一同西来的飞山雄武军砲手,见了陈太初和他手中宽三寸长六寸的黑漆中军令牌,都高声喊了起来。
“二郎!今日你做先锋官了?”
陈太初举起手中晒得发烫的令牌,上头金色的“先锋”二字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目光芒:“正是!”
“好!杀他个直娘贼!”
“二郎替弟兄几个多杀几个!回头赶走西夏狗,咱们多喝几坛子!”
陈太初拱手笑道:“是!太初领命!今日守营; 有劳各位哥哥了,每发必中!”
“每发必中——!”雷声一般的呼喝此起彼伏; 那六七百个拽手也高声应和; 信心十足地看向前面这几位砲手。
“二郎; 你做的这个长牌好,比原先那个桐木漆牌长牌轻得多!”一位砲手走快几步和陈太初并肩而行:“昨日我试过了,这竹质的面更有韧性; 比木制的难刺穿。你改进的步人甲也好,兵部那帮孙子看见你和燕王殿下,跟真孙子似的!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