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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了——我这女流之辈无缘参与国家大射,对此事的热情便也到此为止,所更关心的还是恩科。
亏得我没为取士人选大费脑筋,临近榜下时,母亲忽然下诏,将取士人数定在五十,参考的总共不过百人,这便是几乎选了一半的人,不但请托之人人人能中,连那无权无势的寒门士子,亦是欢欣鼓舞,而且凡是选中又未补员的,都给了拾遗、给事中等官,倒白费了郑博一番权衡轻重的心。
取士如此之多,无生忍自然顺利地考过了书判拔萃,我替他小小递了一话,将他调回京中,选在吏部,又假托阿欢之名,替他在城内买了一处小宅,里外不过三间,地甚狭小,胜在离省中与我这都近,又赠了五十亩中田给他,而今一户之中,成丁授田,亦有二三十亩,五十亩中田,在他这流内品官,不过供给口舌而已,他受得无愧,我给得也不打眼,倒是两相便宜。
春日里除去恩科与射礼两件大事,倒没生别的波澜。母亲因要市恩,接连不断地颁赐大臣、宗亲,亦提拔了不少寒门,其中尤以诸武所引荐为多。自去岁以来,五六品之官颇有些受弹劾的,宗亲之中,则是许多仗着身份恣行不法的远支旁系受了教训——也不过是夺爵、去官、杖责、流放——尚未有一家一门遭受牵连的,不过今年入了夏以后,便渐渐有些更严重的罪名报上来,所牵涉之人,也从远支宗亲,蔓延到了近支宗室上,流言在夏日燥热的空气中涌动,随着热流蔓到每一家每一户,就连宫中的气氛也渐渐诡异起来,空气中处处都流淌着不安的气息,可是明面上却又是一团和气,宰相、宗室与外戚之间和睦友好、安定团结,一如前世在老师们监控下的幼儿园午休。
到天最热的时候,终于有人先忍不住了——侍御史周兴上疏,说齐王李明谋反。
第221章 青梅(四)
夏日的雨总是突然又短促,随着乌云气势汹汹地来,又随着云朵乌糟糟一片地去,来时云雷翻滚、天地变色,似天帝降怒、天兵摧城,去后却是云天如洗、风气清朗,若非地上青苔湿滑,屋檐和竹节上的水如连珠般串串滚落,几乎看不出下过一场大雨。
崔明德踩着木屐踏下台阶,到最后一级时停住脚,弯下腰,拨开矮木,检视阶下那一丛兰花。
这丛夏兰前几日才绽了蕊,而今被雨水一打,花瓣十停中已去了七停,余下的花瓣儿也是无精打采地垂着,随着细长的叶子匍匐在地,然而一俟崔明德将茎叶扶正、甩去雨水,这夏兰便又抖擞起来,花叶重回□□,花朵亦清新如初绽时。
崔明德看着这丛兰花,嘴角轻扯,露出些不易察觉的笑来,只是她素性甚谨,便是笑时,看着也如不笑一般,倒是秀奴自幼随她长大,知道她的性情,见她甚是愉悦,在旁问了一句:“雨停了,叫她们把院子里的花草都收拾收拾罢。”
崔明德轻轻点了点头,踏着木屐在院子里走了一圈,见花木不过略受摧损,并无大碍,又听雨后风吹木铎之声,琳琳不绝,神情便更是愉悦,唤人取来琴具,才坐在廊上拨一两声,听门口道:“独孤校尉来了。”便骤然停了手,刚要说“不见”,想到才下过雨,抬眼去看秀奴,秀奴走到院门向外一看,蹑手蹑脚地回来:“打着伞,周身都湿了。”
崔明德颦蹙眉头,道:“请进。”方见小宫人引独孤绍进来——天已热得很了,她却还穿着铁甲,外罩一件浅色帛衣,束着已被雨浇透的大红披风,一手按刀,一手打伞,进来时将伞交给宫人,冒着泥踩到廊下,除去披风、皮靴,两只皮靴里都灌满了泥水,靴子里原本细白的罗袜早已被染成黄褐色,独孤绍看见自己的袜子,露出些许歉意,忙要去脱,解到一半,又迟疑起来,崔明德知道她的顾虑,反身入内,出来时手里拿了一双自己的袜子,扔在独孤绍身边:“进来更衣。”
独孤绍面上一喜,忙忙地将自己的袜子换了,穿上崔明德的,面上笑嘻嘻地道:“不是故意要来叨扰你,只是实在是湿透了,又没带换洗的衣裳,湿漉漉的在御前显得不恭敬,上阳宫里又没熟人,除了你…”走到里间,忽地又顿住脚——虽除了鞋袜,那铁甲边缘却还在滴水,一路滴过来,沾湿了地面。
崔明德叹了口气,道:“金吾不是有值宿的班衙?怎么不在那里放几身衣服?”命人取来衣裳,丢在独孤绍面前,这厮虽是许久未见,却还自来熟地就当她的面解开帛衣,除去铁甲,崔明德被她唬得一跳,蹙眉道:“到里面去换!”
独孤绍像是才想起来,抱了衣裳,三两步走到里间,迅速地脱起衣裳,她在皮褶袴下还穿了一层粗布袴奴,崔明德不自觉地走近一步,仔细看了一眼,眉头蹙得愈紧:“你日子到了?”
独孤绍低头一看,笑道:“第五日了,没什么紧要。”两三下脱去衣裳,上下身皆有几处疤痕,崔明德看得微觉刺眼,不觉又凑近一步,指着她臂上一条新疤,刚要问话,到底忍住,将头一转,弯腰把湿衣裳一件一件地捡起来,半晌才道:“实在不然,可以如我们一般,求太后在宫中赐一间廊庑,入值时就在这里歇息,里面放些换洗的衣裳,亦得一二宫人服侍,你虽在金吾卫下,毕竟是太后亲骑,又是女流,住在宫中,不碍事的。”
独孤绍道:“事倒是不大,只是木兰骑中半数都是女人,个个都是这样过的,独我一个这样娇气,叫她们看了怎么想?若叫她们个个都住进宫来,又叫那些金吾怎么想?既是行军,自然以军法从事,不得有差。”
崔明德凝视着她,这小娘子原本肌肤雪白,而今却彻底晒成了黄褐色,以前她两个总爱在外跑,晒得再黑,在家中略微一养,便又回去了,尤其是独孤绍,可自去年十月以来,独孤绍就再也没白过,身上疤痕渐多,不再是孩提时追逐打闹留下的小痕迹,而是真刀真□□出的军汉伤疤,她的身子也粗壮了,手脚上满是老茧,不是弹琴、写字、打猎勒出来的老茧,是一枪一棒、风里来雨里去磨出来的粗茧。
崔明德知道独孤绍现在很快乐,她儿时心心念念的,就是带兵打仗,打小随父亲在军中窜来跑去,笔还提不起的时候已先摸了刀,念书时别的都不行,唯有兵书、策法,一听就停不下来——崔明德不知自己是怎么与她亲近上的,最初她们不过是同一位女先生所教的十数位女弟子中的两个罢了,后来,似乎是因崔明德小小年纪就成为了那群女学生中最优异的一个,而独孤绍却是其中最顽劣的,而她们又恰是无血缘的表姊妹,所以独孤绍的父亲就托到了崔明德的祖父头上,那时两家关系还近,于是理所当然地,崔明德就开始照顾独孤绍。
照顾渐渐地变成了陪伴,陪伴变成了无所不谈,外表温柔和顺的崔氏女学会了在外面打野球、与胡人在街巷里捉对厮杀、在祖父和父亲面前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骗他们同意自己在外打球,而大大咧咧的独孤绍学会了上驷对下驷、二桃杀三士,能写一笔不错的字,在意想不到处总能耍些出奇制胜的小心眼子。而她们之间的感情,也越来越…奇妙。
崔明德想起自己唯一一次醉酒,那一次她几乎已经要对独孤绍说出自己的心事,可一看见独孤绍大剌剌傻兮兮笑着的脸,那些任性的话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崔明德一直觉得自己是极幸运的,父亲是长房长子,第一胎生出女儿,尚未嫌弃,到第二胎又是女儿,便自灰心,连母亲也对她有些冷淡,是祖父将她抱去,养在膝下,长到三四岁,发现她的聪明伶俐,越加宠爱,亲自教她读书识字,五六岁时就带她在身边议事,所提建议,无论有多幼稚、荒谬、天真、古怪,祖父都会低下头,认认真真地听她讲话,将其中的利害一一地讲解给她听。
这世道极其古怪,人们对女人的要求极多,家务、女红、名望、贤惠…最好样样都占,然而他们对女人的要求又极少,从不曾教女人们那些做人处事该有的道理——除了祖父。
祖父说,家中无论男女,都要读书明理,如此方可不误了崔氏之名。祖父亦不止是说说而已,他的的确确为族中女娘们聘请名师,购买书卷,令她们诵习家规,甚至会选孙辈中出色的女娘,养在身边亲自教导。
“国无常势,士有恒心。”这是祖父常教她们的话,父亲总让她学些女娘该学的东西,祖父却教她,要做一个士,一个君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哪怕她是女人。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这也是祖父教她的,她大名明德,便是自这句话中来。
祖父还教了她许许多多东西,许许多多别的女娘绝不会有机会学到的东西,她能成为后来名满京城的崔明德、崔氏最受宠爱的女儿、在外张扬跋扈骑马打球无所不为,而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崔氏的第二小娘子,全是因为祖父。她是祖父的希望与骄傲,祖父亦是她的榜样与骄傲。
然而崔明德也常常觉得自己很不幸,因为假若她是个男孩,她一定能如祖父所希望的那样,在这广袤天下大展拳脚、有所作为。可惜她却是个女孩,祖父每每仔仔细细、耐耐心心地向她解说那些曾传承了数百年的崔氏荣光,其后便往往叹息一声,告诉她,就算嫁了出去,也不要忘记“崔”字。
崔明德知道自己彻底地不用嫁出去时,心里其实是松了一口气的,这样至少她可以长久地留在崔家,守着“崔”这个姓氏和祖父的希望终老。
不知独孤绍的父亲对她的期望如何,但是以祖父的心情推想,大约…是相同的罢。
崔明德看着独孤绍换好了衣裳,眼见那张厚可堪媲美则天楼的脸皮上居然露出些少女般期期艾艾的期冀神色,听见她装作毫不在意般厚颜请求——“反正你这里地方大,不如就把我的衣服放在这里,闲时到你这里更个衣、打个盹,好不好?——你在宫里,消息迟滞,我借你的地方,可以顺便替你传个消息,通个话,不会让你吃亏的”,微微地扯了扯嘴角,苦笑一下,垂了头,轻声道:“前几日,你父亲命阿敏托到我这里,请我劝你作婚。我便托大兄寻摸了几个四姓子弟,将名字交给了阿敏,迟至月末,你父亲便当有决断了罢。”
明明雨已经停了,外面却像是比先更闷了,忽然空中炸出一声,不知是不是惊雷,但见独孤绍面色雪白如纸片,手将刀柄按了又按,终是松了手,长出一口气,一字一句,坚定地道:“我不会嫁的。”
她真是长大了——说来好笑,她虽是将门之女,从前却最怕打雷,每逢夏日雷雨,总要钻到崔明德怀里闹腾一阵,等雷声息止才肯出去,可如今,却敢在雷电交加中冒雨而行。这样的独孤绍看着有些陌生,有些…让人不确定。
第222章 行露(十一)
连日大雨,庭院中终是积起了水,坑坑洼洼的,像极了孩提时所住的小院。
初入宫时,总觉得既入了皇家,再差也比外头的地方强,等真的在宫中住下来,才知道,堂堂天子家中,竟也不乏寒街陋巷,肮脏龌蹉,亦不逊于外面人家。
当然,百孙院毕竟是皇孙所在,屋舍摆设,皆按亲王规制,用度人手,虽经两省三令五申,却也往往逾矩,绝不在“寒街陋巷”之列,韦欢之所以生此感慨,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