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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旦的身份十分暧昧。在公开场合,母亲常常称他为“皇嗣”,不是皇太子,不是皇子,而是一个模糊不清、往哪一边靠都可以的身份;母亲以国号封赐他,封地却不按惯例在周地; 而是在神都辖下、膏腴之地;身为亲王,他也既不出宫开府,也不出都就藩; 而是住在皇太子才能住的东宫,出阁之后; 为他选的师保亦是按皇太子的例来办,却不置东宫僚属,只有周王府属;封王许久; 除却极重大——也极无用——的场合,几乎不曾与群臣相见。
而今他终于出来了,以亲王的名分; 代持天子仪仗,为大军送行。
群臣之人心激荡不必说,连军中将士都甚受鼓舞,我自车窗中望去,可以清晰地看见前排军士们因激动而胀红的脸——母亲轻轻巧巧地抛出一个李旦,便不动声色地扶持了我,又试探了军中的人心向背。
除却李旦送行之外,次为显眼的便是独孤绍以女子之身独领一军的事,这一次朝中倒并未因她是女子而大加反对——但实际反对的原因却正是因此——口口声声都只说她资历浅薄,须更加历练,然而母亲格外强硬,不经凤阁鸾台,直截自宫中出麻纸拜元康父女为将,并选羽林精锐为前军,归在独孤绍名下,赐号曰“镇东军”,封独孤绍为“镇东将军”、银青光禄大夫。
比起独孤绍那麻纸敕书的风光委任,崔明德的任命则隐晦得多,母亲只给了她一封玺书,命她“试检校前军记室事”,也不令她随军赴任,而是单给了一队卫兵,至河北再与前军汇合,令下当日便命出发,我只来得及和她说了一声珍重。不过独孤绍的任命虽风光醒目,又经圣旨相送,我却也未能与她多说上几句话,只随李旦向她父亲和她敬了一杯酒,说几句鼓励的话,约好回来再去城外酒肆喝酒,便眼见军旗挥舞,耳听靴声橐橐,将士开拔,离都而去。
李旦直守至大军远去、尘土平息才回转身,我眼见从人要护送他回宫,忙地推开车门叫住他,一跃下车,拒绝了从人所递之帷帽,接过缰绳,翻身上马,与他并辔:“三郎不急着回去罢?陪我走走。”
李旦讶然看我,眼向身边几个年长的从人一看,那几人你看我,我看你,默不作声地退开,与从人们一道将我们围住,前后相去皆是数丈,独留我们二人在中间,缓辔徐行。
我细细将李旦打量了一眼,他已蓄起了少许胡须,看起来更像他父亲了,然而神情体态,却又不及李晟远甚,我记忆中的李晟总是雍容的,哪怕是蹙眉的时候,也带着一股为人君、为人兄的源深沉稳,李旦认真时也能带出些稳重的样子,可不知为何,却总让我想起刚出阁时的李睿——青葱、毛躁、稚嫩,哪怕愁着眉,或是生着气,看起来也没个威严的样子,也不知是他真的太小,还是我已老了。
李旦被我看得不好意思,身子动了动,催马前我半步,低声道:“阿姊有事和我说?”
我不答他,只看着远处田野,淡淡道:“花妍柳媚,万物争春,这般美景,不值得你与我停驻一观么?”
李旦失笑,想说什么,忸怩了一下,又忍住,我斜眼看他:“你是不是想说‘春已过去了’?”
李旦不自然地动了动身子,笑道:“不是,是想说…阿姊你不常动这般骚情。”
我笑:“同一个人,早上和晚上的心情都未必一样,哪有什么常不常的?”睨他一眼:“像你,平日里读书读得好好的,我和师傅们考问,都是上佳,到了阿娘面前,却忽地就对答失当,不称圣旨了。”
李旦两手一紧,□□之马自然地停住,经他一催,方又缓缓动起来,朝我讪讪一笑:“阿姊果然神通广大,这都知道。”
我自他话中听出别的意思,挑眉看他,他低了头,两手垂在马背上,意甚松弛:“对着阿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那日我确是特地对答失当,故意想令阿娘不喜。”
他这时神情上倒有些像他父亲了,我静静看他,不急催问,他也不忙和我细说,只是低头看地,好一会才直起身,斜头看我:“阿姊知道宋始宁王么?”
我白他一眼:“不知。”这名字听着有些耳熟,典故想必我是听过的,可这些封号年代,除了极为出名的那些外,我实在是记不大牢——除非是知道要和人讲,提前背好。
李旦笑:“此人是宋废帝刘子业之弟——追封之号,实与阿姊末字同讳,我故改了一字,所以阿姊一下没有想起来——因在父亲那里受宠,他阿兄心里不忿,即位后便将他杀了,他死时才只十岁,遗言说‘愿生生世世勿复生在帝王家’。”
这我倒是听说,抬眼瞥一瞥李旦,这小家伙在马上长叹了一口气,道:“我倒并非怨怪自己生在帝王家,只是觉得…比起这位始宁王,或是汉质帝、少帝,能安安稳稳地做个亲王,无忧无虑地过日子,实在已是天幸。”像是唯恐怕我告密,还特地补了一句:“亦是阿娘慈恩仁德。”
我狐疑地看他:“是谁和你说了什么?还是有人教你这样做的?时局变乱,不可轻易信人。”
李旦道:“不是有人教我,也不是谁单和我说了什么。我虽不敏,小时的事,却也隐约记得,近来亦听得些当年的事…我非阿娘亲子,而是故雍王之子,阿娘亲子,现今存在的,只有庐陵王阿兄…对不对?”
我沉默地点点头,不意外他会知道这事,却有些意外他会在此时提起,留意看他,见他面上并无怨恨之色:“我与阿兄见面不多,不知他品性如何,唯曾听说,他为人虽然友爱,脾气却不大温和,有时又易受鼓动,被阿娘…之后,仓促出京,甚是凄惶,在封地想必也是凄风苦雨,享不到什么富贵。”
我道:“阿娘为他铸造行宫,年年派人探问,倒也不至于很差。”
李旦道:“只怕也不算很好。”
我不接话,静行一段,又听他道:“阿娘年高,后嗣未定,朝中不安。有望于那位置的,无非是魏王、庐陵王,和我。若是魏王,那不必说,恐怕求为刘子鸾而未可得,若是阿兄…虽可保一时之安宁,然而我义非亲弟,却僭了亲弟之位,又长留都中,多受母亲与大臣亲爱,将来虽未必有那始宁王之事,只怕日子也不好过。”
我蹙眉道:“所以你更该在阿娘面前好生表现。”
他苦笑:“我说‘有望于那位置’时,将自己加进去,其实只是凑个数,我非先帝亲子,父亲又是先帝亲手废黜的太子,虽蒙阿娘恩遇,僭过一任宗嗣,其实却只是宗支旁孽,难当大任。阿娘若真有心,也不至因一次小小考较不中式,便再不传唤,那次之后再无消息,可见阿娘心中,我这假充的小儿子,再宠爱也是有限。何况我自幼年便曾登过那位置,看似风光,其实处处都不自由,还不如做个闲散宗室,安安闲闲地过日子。”
我被他说得有些糊涂:“你一面说魏王、庐陵王…之后,于你并无好处,一面说要安闲地过日子,岂不是自相矛盾?”还有一处我未曾明说,那便是以他之识见,绝想不到这样深的地方——非嫌他不聪明,只是他年纪摆在那里,背后这些又实在太幽深曲折——这必是有人在暗地里诱导而成,他人在深宫,不与群臣相见,何人能对他施加这样的影响?难道宫中除了御前那些,还有什么高人隐藏在宦官、宫人间不成?
李旦笑道:“不是自相矛盾。”不待我问他,却向四处一望,对我眨眨眼:“听说阿姊之所以得了如今的名讳,是因出生时恰逢边关捷报露布入京?先帝还特地为阿姊更年号为‘麟德’?阿姊幼年即有巧思,常出惊人妙语,近年又频有奇招,建军学、军情司、奉天局,办拍卖——而这些都是阿姊梦中得神仙天授?听新罗来的那些大学生说,他们那里早先便有一位女王,以公主之身继承王位,开疆拓土、闻名赫赫,阿姊…可曾想过,效而法之?”
作者有话要说: 被老婆捅刀的某平表示很心塞
第388章 心魔(二十八)
婉儿放下笔时恰见小奚自外进来; 向她一拜,走时抱着的两匹彩缣还在怀里; 一毫未动:“大娘子说; 她已是将入土的人了; 穿不得这样的好料子。”
婉儿道:“你见了阿娘的面?”
小奚躬身道:“见了,大娘子面色红润; 声气不喘,留妾吃糕饼,也甚是和气。问了近前的人,说每日三餐不少,早晚出门走小半个时辰,睡得也好。掖庭局中奉承,常送些衣帛绸缎; 也选颜色素淡的穿,陛下召去说过一回话,赐过几次东西; 也都用着——只是不用我们的。”
婉儿轻轻一笑道:“用旁人的,与用我们的; 也没什么分别。”因见到小奚,想起方才所看之疏,倒又想起别的事来:“你是什么时候入的宫?”
小奚眨眼道:“从小的时候起就是官奴婢了; 不记得什么时候。”
婉儿问:“奚人的言语风俗,你可还记得?你爷娘可和你提起过故乡的事?”
小奚只是摇头:“自小到大都被旁人‘奚奴’‘奚奴’地叫,登册登在胡婢上; 旁的与别人并无不同。”
婉儿倒也不觉失望,略一点头:“辛苦你走一趟,那两匹缣你拿去罢。”
小奚面上一喜,抱着缣磕了个头就受了,婉儿见她忻忻然的样子,颇觉可爱,又逗她:“别人得了东西,都要推一推,辞上几句,你直接就受了,不怕别人说你不知礼?”
小奚睁眼道:“推一推,辞几句,到最后还是要受的,心里明明想要,却说不要,岂非骗人?自小都官就教导说,做奴婢的欺骗主人是入刑律的大罪,不能做。再说我是奚奴,本就不知礼。”
婉儿失笑:“你这小娘说话倒挺有趣。”话音甫落,听外间有人道:“谁说话有趣?”忙起身迎出去,至门口已见当今陛下踏在阶上,正自己弯了腰要去脱鞋。
婉儿与小奚忙跪下侍奉,却被她摇手止住,皇帝颤巍巍地勾下身子,一脚提起少许,摇摇晃晃地要去碰自己的鞋,几次不得,诸从人都看得心惊胆战地,婉儿过意不去,跪近一步,将那半旧绣红履扒了下来,扶着皇帝尊足踏在地上,皇帝看她一眼,慢吞吞地将另一脚伸出来,任她处置,婉儿知她一贯爱颜面,轻声笑道:“近几月军国事繁,陛下累日操劳,屈坐久时,也当适时四处走走,或叫人按摩推拿,舒活筋脉。”
“她”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扶着婉儿进了殿,因见并无旁人,便睨视婉儿:“在说什么有趣的事,朕也想听听。”
婉儿道:“妾因小奚是奚人,又见军报说奚人亦有投契丹而去的,所以多问了一句。她却自小便长在都官,并不识得故乡来历,又说自己与中原人无异。妾看她答得好,赏了她两匹缣,她又不似旁人,还要推三辞四,抱着缣欢欢喜喜地就谢了。妾问她不怕旁人笑她不知礼数,她说:‘明明想要,却说不要,是欺主的大罪。况我是奚人,本就不知礼节’,妾觉得她前后的话说得十分有趣。”一面说,亲手自炉上端出茶来,刚要献上去,皇帝却已自执了案上茶杯,婉儿以为她要用自己的茶杯时,这位陛下却又将茶杯放下,伸出手来,待婉儿将茶捧过去时又收了手,就婉儿的手轻啜了一口茶,眼向小奚一看:“前面说自己与中原人无异,后面却说自己是奚人,前后不一,无非趋利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