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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深深地看了韦欢一眼,微笑道:“阿杨、王诩乃是首恶,余人不过迫于他们的威势,无奈胁从,那木匣里的事,多半也都是受他们指使所做的恶事,深究无益,不如烧掉——只此一次,日后本殿中也仿紫宸殿之法,所有人皆可面呈言事,若叫我知道谁敢干犯法度,必将严惩,绝不宽贷。”
韦欢亦深深地回望我一眼,端正拱手应诺。
第93章 心魔(四)
婉儿的心里有隐隐地有几分兴奋,又有几分隐忧。母亲察觉了她的异常,轻声问道:“今日那人叫你去做什么?”语气里有不加掩饰的厌恶和担忧。
婉儿不愿意让母亲担心,故作平淡地道:“她夸我才学好,让我在紫宸殿当值。”
母亲的脸色一下就变了,双膝向前,凑到婉儿身边,低低道:“你…答应了?”
婉儿失笑:“阿娘说的什么话,她都开了口,我还能不去么?”
母亲苦笑道:“是我糊涂了,我…我怕她记恨,唉。”
婉儿想起白日里那个人的表现,倒并不像是这等心胸狭窄之人,只是这话也不好对母亲说,毕竟这十几年来,母亲心中的那位一直就是一个卑鄙无耻、心狠手辣的狐媚小人,若是自己出言分辩,难免惹母亲不悦,再说,自己才见了她几面,又怎么敢笃定自己就知道她的性子?婉儿便只是笑着替母亲挽了挽散落的鬓发。母亲不似她的好运气,白日里总被分去做些活计,这些活对年轻的粗使宫人来说是好差,对母亲这样年届不惑的妇人却着实不容易,今日忙了一日,眼睛像是比昨日又更浑浊了一点,鬓边也又添了一根白发。
婉儿顺手将那一根白发拔掉,母亲从她手里接过白发,眯着眼一看,半是叹息半是无奈地道:“阿娘老了,不中用了,本来想闲暇的时候给你多做件夏衣,做到现在,也只得了一个袖子。”
母亲的年纪与那个人差不多,然而那个人看起来至多不过二十七八,母亲看上去却仿佛六十老妪一般,人与人之间的际遇,相差实殊。
婉儿心里酸楚,面上倒笑得越灿烂:“宫里一年四时自有衣裳,舅舅前些时候也托人带了衣裳来,便这些已经穿不够了,阿娘白日里要做官家的活,晚上好容易歇一歇,就不要再为我操劳了。”
母亲笑着说:“你如今正是一天一个样的时候,那些人做的衣服都不合身,好好的小娘子,正是青春爱俏的时候,穿的衣服短了一截,叫人看了还像个闺秀的样么?还是我给你做的妥帖。我白日的事其实不多,只是这几日换了个执事,不似从前那样管得松,我们只好坐在那里白耗着时辰,其实不累,你不要担心,今年你舅舅偷偷送了几匹彩绫,我给你裁几身汗衫,穿在底下软和,你行动时小心些,不要露出来,叫人看见。”
婉儿见劝母亲不动,只得干应着,因想起白日里得的绢,便兴头头道:“我今日得了十匹绢,是上造的彩绢,阿娘看看合适否,若合适,阿娘也裁几身衣裳,这是那个人赐的,纵穿得花哨些也不碍的。”母亲听说婉儿不但没受责罚,反而还有赏赐,面上既惊且怕,满口还道:“你看看,若是寻常的绢,就拿去换成钱,留着与你的同侪们买些东西,紫宸殿里当值的,绝非普通宫人,你要好生与她们相处。”
婉儿笑道:“那个钱我自己也有,以后当值有俸料钱,还有赏赐,不差这些的。”不等母亲反对,起身便去搬日间所得的赏赐。这东西是直接由内侍们搬来的,连婉儿自己也还没看过,为叫母亲开心,特地笑吟吟地选了最艳的一段,抱到母亲跟前,与她一人执了一端,慢慢展开。
这是一匹桃花绢,以水红为底,四角绣着大朵桃花,展开到底,中间还绣着几幅图样,原来却是宫中做帐幔、被褥的绢布。
母亲一手执着一角,一面伸手指在图样上,细细分辨一番,才嗤笑道:“是说的王献之的故事,这等…人,用的绢布也是这般,我不用这绢。”
婉儿却没有听过这个典故,扯着母亲的衣角道:“王献之的什么故事?阿娘说与我知。”
母亲笑了笑,道:“你也大了,说与你知也没什么。这是王献之与他的爱妾桃叶的故事。当时他有爱妾名桃叶,王献之为其作《桃叶歌》送渡,桃叶则答以《团扇诗》。都是淫佚之曲,没什么好读的——婉儿,你怎么了,是不舒服么?”
婉儿强笑摇头,道:“没什么,忙了一日,有些累了。”
母亲关切地道:“既是累了,就早些歇着。你在那地方当值,虽未必在那人眼前,也须时时处处小心留意,切不可争强斗狠,尤其你是新选过去的,对资历深的同侪要恭敬些,不要恃才傲物,亦不要与她们走得过近。”
婉儿心里惊骇,唯恐母亲担心,只是喏喏而应。母亲见她面色不佳,絮絮叨叨地将她送到床上,方才叹息一声,悄悄地点起油灯,躲到另一头做衣服去了。
婉儿几乎一夜未眠。
前几日都是母亲起床之后来摇醒她,这一日却是听见母亲的响动便起了,利落地穿好衣裳,母亲尤自嘱咐些谨慎小心、与人为善的老话,婉儿却收起从前那等不耐之心,静静听着,眼看着母亲将她本已服帖整齐的衣襟又理了一遍,又弯下腰替自己将腰带系好,微笑道:“我省得,娘不要担心。”
母亲又在叹息,边叹边用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那一双浑浊的眼中分明有泪,却到底是笑道:“我儿聪明伶俐,自有福佑,阿娘没什么可担心的。”
婉儿点点头,努力挤出一个笑,将要走时,母亲又将她叫住,那双曾经如柔荑般细嫩的老手紧紧扣住她的手,抬眼对她看了又看,才道:“娘等你回来用晚饭。”
婉儿只觉眼角湿润,不敢再多说话,只是点头急应一句,便快步出去,穿过整个太极宫,到了紫宸殿,却已经比同班值的宫人晚了。主管她们几个的年长宫人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你既入了紫宸殿,便早些搬到永巷住罢,我叫人知会掖庭,给你分间屋子。”
婉儿低了头,谦卑地应了一声“是”,蹑手蹑脚地跟着同班的人进去——她被分去洒扫庭院,一般这样的执使,须要在帝后起身前做完,且不可高声大气,惊扰了陛下们的睡眠,是既累又烦的苦差,因此虽在紫宸殿,其实却并非什么特别好的差事,所幸的是这样的差事遇见武后的机会甚少,虽不会得宠,却也不会速祸。
婉儿昨日胸中还有一腔雄气,今日却觉这差使甚好,安安心心地执帚打扫,不敢有丝毫懒怠。
那年长的宫人见她乖觉,微微点头,到下值时温言宽慰几句,道:“不要觉得这样的差事不好,陛下跟前的青娘子、张娘子,都是从这样的差使上去的,你们若好生当值,以后自有造化。”
婉儿惊异于殿中执事的温和,诚心诚意道:“这差使很好,多谢执事照拂。”
那宫人笑了笑,道:“也并非全然就是打扫了,陛下一贯看重本殿宫人,凡有宴飨,都只用本殿人员。明日家宴虽不在此,席上的端递传引却也都是我们殿里的人。你们两个新来的,今日下了值去内书堂,好生将这些礼节上的事问问,不要临场怯懦,丢我紫宸殿的人。”
与婉儿同为新来的那个面露期冀之色,笑着拱手道:“多谢娘子提点,奴这便去内书堂。”又看婉儿,婉儿嘴角扯出一抹笑,原样拱手道:“多谢娘子。”面上笑得虽欢,心中却忧思重重,难以自已。
第94章 更衣
自我明定了韦欢与宋佛佑的职司之后,她两个便团团转地忙起来,一个带了内侍们去审问王诩,一个忙着安排殿中人员事务。阿杨与王诩被斥退之后,我殿中的人又少了一大截,宋佛佑的意思是直接去殿中省和内侍省要,等人齐了,再由我在请封女史的表章上总提一句,告知父母。这确是老成之言,我当即依从。等她们走了,写一封处置的手令,命人交驿递送去京中。表章我本打算请崔明德替我写,转念一想,又决心交给韦欢——如此她忙过了白日,晚上又可与我再多相处一会,到时借口商议晚了,还可以一处睡下。
这两件事都办妥之后,我便着实闲了下来,本想去学堂读书,想起许敬宗久病,魏叔璘又被委以他任,余下的学士、教习都是尸位素餐之辈,还不及婉儿教得实在,便又没了兴致,倒是流民那件事还没办妥,李晟并未派人来催,我也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若特地派个人去拒绝,倒像是落了太子的面子,若不说罢,怕李晟以为我默认了,倒不如当面将难处说一遍,李晟本是临时起意,应当也不至于就指望我这小小女娘来帮他。因此先派人打听李晟在何处,那报信的人如今也比从前利落许多,须臾回报:“太子与延安大长公主具在贞观殿陪圣人和陛下观绳戏。”
我听见延安公主在,便又改了主意,自己在殿中坐了一会,实在无事,便叫人去请伴读们来一道读书聊天。谁知宫人过一会又来报说:“崔家娘子病甚,崔小二娘正急着出宫回去视疾,倩奴回娘子的话,请等母病少差,再入宫陪侍。奴想崔家娘子正病着,其余几位小娘子未必肯在这时出来,所以先来问娘子一句,还是请她们来,还是不请?”
我忙问:“是什么病?病了多久了?”
那宫人道:“传话的只说是急症,没说是什么病因。既入宫接崔小二娘回去了,恐怕一时半会未必能好。不过崔小六娘还留在宫中,并未出去。娘子且放宽心。”
我见她机灵得很,直接吩咐道:“你带两个内侍,取几样常用的药材,再取几匹绸缎送去崔家。不要素的,要艳一些。替我问问崔家娘子的病势,就在外面问,不要搅扰内宅,晚上我回来,将崔府情形报与我知。”
这人脆生生应了一句,不徐不疾地退下。我见她很有几分干练,又叫住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道:“贱名王仙仙,同侪常唤奴仙仙。”
我点点头,等她退出去,又想起许敬宗来,这老头子虽然为人一般,却颇得母亲信重,又是我的老师,他既病了,倒要常派人看看,便唤了中官来,命他们选药材绢帛送去许敬宗处,这拨人前脚出去,门前宫人后脚便报:“冀王来了。”话音甫落,就见李睿在门口脱了靴,大步进来,边走边笑:“这样好的天气,你只是闷在殿里做什么呢?走走,与我出去玩去。”到了里面,便把脖子一伸,问我:“就你一个?”
我道:“这边上站着的不都是人?什么叫就我一个!”
李睿挠头道:“我见你身边常跟着许多小女娘,以为今日她们也陪着你呢,谁知又不在。”
我见他神情与当初在母亲殿中寻春桃不见时一模一样,倏然起了疑心:“你莫不是看上了我殿里的谁罢?我一人都不会给你的。”去年母亲赐了两个侍女给他,他新鲜了两个月,转头便把人忘在一边了,今年年初心心念念的都是崔志洵家的歌姬,在我面前提了好几次,说崔家那个奴奴“美颜色、尤能为肉声”,如今又把主意打到我宫里来了,我是绝不会送人给他的。
李睿倒也有自知之明,对我笑道:“别说我没看上,就是我看上了,也不敢向你讨呀——我来真是找你去玩的,你不是一直想出宫去市集么?南北两市人丁纷杂,不大好去,倒是天津桥离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