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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道:“女儿不想叫凤凰。”
“哦?那你要叫什么?”
“女皇。朱女皇。”
这二字太敏感了。皇帝双眼一眯,神态危险,似笑非笑道:“你何德何能,敢叫‘女皇’?”
她刹那一展双袖,高傲地仰头,眉目飞扬,气势绝伦,“凤凰,天之女帝,女儿,人之女皇。本是一回事,有何不可?”
皇帝沉吟片刻,霍然抚掌大笑,点头道:“好!”
这是后梁无极公主。
朱女皇。
【迷花倚石·王诗境】
此地曰太阿山。
突兀压神州,峥嵘如鬼工。百川秀丽,千峰翠色,山顶终年积雪浮云端,远远望去,恍如仙土。
正午时分,春江水暖。半山腰处有一条小溪已经破冰,潺潺流过,倒映出青草岸上披头散发、盘腿而坐的二人。
他们均抬头仰望天际,眼皮掐架似地静默了许久,终于王诗境先从瞌睡中醒过来了。见对面师叔还正经如老僧入定,他只好自己念诗解闷儿:“清溪深不测,隐处唯孤云。”
没醒。他继续念:“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
仍然一动不动。他拧眉,高声大喝:“茅亭宿花影!药……你醒了?”
“啊?什么?”师叔睁眼,一头雾水,却伸手拍他肩膀,“你的‘当头棒喝’练得越发炉火纯青了,我很欣慰。”
王诗境“嘁”地翻个白眼,不屑道:“你有什么好欣慰的?这又不是你教的。”
“……什么?我听不见。”
“你聋了吗?!”他又大喝一声,清悠的声线振聋发聩。师叔一个激灵,又听得见了,大手率先一巴掌拍向他的脸,大怒道,“你还有脸问我?你一个月让我聋了多少次?就收敛不了了是么?”
王诗境忽地翩然后退,单足点在溪水上,凭空而立,躲开师叔无情的袭击。
他哼一声,双手抱臂冷笑。清风携桃李拂过他的袍角,便衣袂飘飘,长发落了满怀花朵的香。“这叫外放之境,你不懂别装懂。好好仰天大睡比什么都强。”
师叔气得吹胡子瞪眼。
过了少顷,有一群江湖人士打扮的男子持剑冲上山来,见他们掐着手仰天翻白眼,上前问道:“喂,你们可知太阿山上那片绿梅林怎么找?”
王诗境没有理会。
那群人伸手去推他,却眼见咫尺也没有碰到,仿佛他一瞬已隔得很远了似的。
他睁眼,冷冷地乜斜来人,吐出几个字:“且去,别扰我正事。”
难不成春困瞌睡也算正事?那人仍追问不休,盘腿入定的师叔也不耐了,说了句:“是不是要找姓王的?”
“那是自然,太阿山上除了岭梅仙人王诗境,还有谁会住这里。”
“那就是了。现在闭嘴,别烦我们观天象。”
师叔口中念念有词,又要睡着了。
那群人闻言怔然,俄而明白了话中含义,齐声跪倒,请求王诗境出手相助。
传说喜爱住在太阿山上的王氏子弟王诗境秉性傲慢,离经叛道,却爱理闲事。来求助的,看得顺眼,哪怕与万人为敌也要出手,看不顺眼,见死不救都是好结果。
一听所做所为便知不是正派人士,可他偏要自号“仙人”。别人有求于他,也不在意。别说仙人,哪怕是始祖又怎样。
他听完了那群人的话,他也听到了山脚下马蹄声乱。
那群人为何被人追杀不重要,他不想听,也不关心。乱世中你死我活再正常不过,为了生存,为了反抗,为了情仇,也可能仅仅为了口角之争。几片花叶偏斜地划过眼帘,跌在水面流走了。他抓住了其中一片,说:“这个春天来得很荒唐。”
是什么意思呢?
那群人面面相觑,并不明白。他不在意,他已经答应了出手。
然而来不及高兴,他们已被追来的人杀光。王诗境看着最后倒下去的人望着他,眼神充满仇恨。
他总爱看这样的眼神,觉得很有味道。
他不是喜欢被人仇恨,只是当仇恨他的是一个毫无瓜葛的陌生人时,他能体悟到奇妙的东西。
他终于出手,了结了杀人的人。仰躺在来者的马背上山时,他对寂静的山林道:“我只答应出手,又未曾答应救命。何时出手是我的自由,不是被仇恨的理由。”
然而谁也听不见这个话。他也根本不是想要别人理解他,也许他只是随意说的。
他很傲慢。
他不是个“好人”,可他却要自号“仙人”。仙人超脱了凡尘,他超脱了什么?
真是傲慢。
……
那样多的才彦声名鹤起,令人目不暇接,几年后有人秉性如初,有人却已面目全非。
这是个乱世。一个天骄争霸,各领风骚的时代。
☆、第2章 倾杯
在六岁以前,丹薄媚生活在燕王宫的金屋里。
建造这座金屋几乎耗尽国库珍宝,她年纪尚小,青梅如豆,不懂得何为奢侈,一如不懂得为何许多人暗暗说她的母亲是祸国妖姬一样。那些人一旦见了她,总要躲在僻静处交头接耳。偏又不敢摆到明面上讲,倒像极了昼伏夜出的老鼠,在黑夜中龇牙咧嘴,一旦光明降临,他们却销声匿迹了。
只因她的母亲——冰夫人,来自后妃世家丹氏。
彼时丹氏仍是九族之首,在金陵、在后梁与周唐、在整个天下,呼风唤雨不外如是。而燕国不过弹丸之地,弹指可灭。放眼西北也拿不出手,更休提中原大地。
按常理,即使是资质普通的丹氏女也不会与燕国有何瓜葛,可冰夫人却是大名鼎鼎的第一美人,丹蓁姬。
更令人吃惊的是,丹蓁姬自请入燕时,已怀孕了,她并未成亲。世人皆以为燕国主必要拿出“齐大非偶”的说辞婉拒,却怎知先王燕景公一见倾心,不仅封其为冰夫人,极尽宠爱,更着令造金屋供其静养。
不到半月,先王莫名一病不起,撒手人寰。他膝下空虚,于是由弟弟孟恒继位。
冰夫人再次令人惊叹,太妃的宫殿大门并没有对她敞开。孟恒继续修造金屋,仍封其为冰夫人。
数月后女婴出世,扑朔迷离的生父此时并不令这个孩子吃苦,满月即被册封离祸郡主,周岁时燕主大赦。因过后花园时,她见到梨树无故泪流不止,孟恒翌日便命人砍光了王宫里的梨树,仿佛她真是亲生的女儿。
然而五岁时,冰夫人告诉她:“不要见他对你好,你就真的将他当作父亲,也不要见我说他不是你父亲,你就将此事表现出来。”
离祸郡主十分不解:“他不是我父亲,为什么我也姓孟?”
冰夫人从来不爱笑,可这一刻她冷笑起来,金屋的光芒也被比下去:“你姓应,但你又不能姓应,只好随意一个姓了。”
“凭什么我不能姓应?”
“因为没人希望你姓应。”冰夫人白如青葱的十指按在离祸郡主纤细瘦小的肩上,她感到手掌下的双肩在微微颤抖。为什么颤抖?是愤怒还是痛苦?是悲哀还是无助?本应该得到的东西被剥夺,仅仅为了被迫成全别人的意愿……她凝视这个五岁女童清澈的双眼,道,“你无法反抗。我也无法反抗。”
离祸郡主用力瞪着冰夫人,很久不能理解这句话。
如此无忧的岁月在离祸六岁时戛然而止。
这一年,遥远的金陵传来一个噩耗:呼风唤雨的九族之首丹氏,被灭族了。
这个消息如长了翅膀一般飞向各地,生出恐怖的漩涡,将所有丹氏女卷入其中。谁也不知诸国君主看到的是什么□□,亦或根本只是积怨已久的爆发——各国后宫中的丹氏女全部暴毙或赐死。
燕国也不例外。
曾经只敢隐藏在黑暗中的“老鼠们”此时纷纷站在光明下,痛斥乃至唾骂冰夫人是妖孽。若非她令君主不思朝政,穷奢极欲,国库不会空虚,朝廷不会下令加重赋税,百姓不会因此民不聊生。
冰夫人的“罪名”实在太多:不贞不洁,有失妇德,违背伦常,独居金屋,后宫专宠,祸国殃民……
燕国主孟恒对此不置一词,却更倾其所有地纵容冰夫人与离祸郡主。
终于,冰夫人成为一个传奇,一个真正的妖妃。
籍籍无名的燕国也人尽皆知。
这并未给风雨飘摇的燕国带来好处。相反,乱世之中,小国扬名,很快西北大国北汉兵临池下。孟恒率军三十万却不战而降,到了此时,燕国臣子竟还在上谏,请他赐死冰夫人以慰民心。
孟恒心动了,他爱冰夫人爱到了骨子里。他早知亡国在即,所以及时行乐。这一刻他觉得冰夫人应该与他同生共死。
他终于遣了宦使去传召。
城外刀戟喑哑,国覆宫倾,金屋里的母女二人却很从容。
偌大的宫殿悄然岑寂,只有风声与鹤鸣。侍候的宫女不知去了何方,也许在收拾包袱,也许已经逃走。
冰夫人在读诗,静静的,没有念出声。枝头一朵淡紫的辛夷落下了,正打在那一页上。刚从葡萄架秋千跳下来的离祸捡起它,捻着花根转了一转,目光停在书上,上面写着这样四句诗:
君王城上白旗降,妾在深宫哪得知?
三十万人齐卸甲,宁无一个是男儿!
一名宦使忽地推门,领了三二十个宫廷卫士匆匆进来,小心翼翼瞟了冰夫人一眼,又立即低头道:“夫人,大王召您与离祸郡主速去城门。”
冰夫人神色平静,眸光里略带凄伤,但好似并非为了这燕国覆灭。她释然道:“知道了,去门下候着,我绾了发就出来。”
宦使下意识掠过冰夫人倾泻如云的黑发,恭敬地退出门。
“他们要我们死。”离祸扔了辛夷花,口吻抗拒。她在书上见过太多这样的场景,也听过太多远的、近的小国的灭亡,总是必要有王族与后妃殉国,好似这样就能显示一个国家的气节。
冰夫人合上书卷,起身抚过离祸的头,“那又怎样呢?我们不必按他们的意愿行事。我们不想死,那么活下去就是了。”
离祸若有所思地顿一顿,环视金屋。池边她养的那只白鹤仍被锁住脚,只在水面啄食浮萍。它的羽毛依稀不如被捉来的当日鲜亮耀眼,仿佛层层乌云投下了阴影,使它原本的皎然黯淡无光。
她解开它的脚链,抱着白鹤爬上假山顶,双手向上托举,仰头微笑道:“你走吧,囚笼里没有故人了。愿你日后不再失去自由,也不再遇到给你取名叫‘红情’的俗气主人。别了,红情。”
被称作“红情”的白鹤清唳一声,高亢而哀婉。它垂下修长的脖子,于她脸颊靠了一靠,而后振翅冲破乌云,飞上一望无际的苍穹。
也许因此见到了阳光,它优美的双翅白羽又煜煜生辉了。
离祸注视飞上青云的红情,莫名感到哀伤不舍。但她并不收敛,反而放纵这样的情绪,只有须臾,只有片刻,过后又会被别的事塞满,毕竟人间久别不成悲。
“我们也走吧。”冰夫人抱着她跃上檐角,猎猎清风拂过裙裾,冰绡缟袂,似欲飞去。
离祸郡主凝视渐渐远去的燕王宫,问道:“燕国亡了,我们偷偷逃走,为掩人耳目,我又该姓什么呢?”
冰夫人低头看了一眼她渴望的面色,心领神会道:“姓丹,丹薄媚。”
“这个怎么讲?”
“薄媚则离祸。”
丹薄媚没觉得这个名字不好,只是心底在想:她的母亲冰夫人半生庄冷淡雅,一无所求。即使万人唾骂妖孽,仍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