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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吃不消林斌那‘大文豪’的口吻。”
“又是你有道理了。”她向我使一个白眼。
我笑着问她秦同强上次踢足球扭伤的足踝怎么样,再问她是不是还要让他踢几场。
“还踢?上次伤了脚踝骨足足疼上半个月。没有多久就是圣诞节了,再伤着时,可是他自己的倒楣呀!”
圣诞节的晚上,秦同强家里的大壁炉中,正发着熊熊的火光,照得同学们的脸颊带着红。沙发椅上塞满人,椅背椅手上倚满人,小书房里有人,饭厅里也有人;围着面孔最红的准新郎,衣服最红的准新娘。她没有忘记我,把我安置在一个烤得到火却不嫌灼,看得见周围的景物却不怕挤的位子上。水越站在客厅和饭厅的界线间,在和穿一件蓝缎绣黄色老虎棉茄克的林斌说着话。旁边站的是张若白,双手插在裤袋中,只一会儿,自向饭厅里面走进去。王眉贞目光四射的,既兴奋又显得神经质,这时用右手拍拍我的手背,和称赞她的红衣服好看的李梅丽笑了笑,抽开被周心秀握着的左手,离开黑漆的茶几也到饭厅去了。和周心秀背贴着背坐着的是陈元珍,话语低,笑声高,一会儿咕咕唧唧,一会儿哈哈呵呵;在做她那小圈子的中心。这时又一阵咕咕唧唧,引得她那“靠背”的狮子狗样的头颅,龙卷风般的向后转。这一来,椅手上的她失去凭依,泰山压卵般眼看就有压到我身上来,幸亏她身旁站着“人猿”李比德,轻舒猿臂只一钩,被他钩住了。
他的胳膊这便粘在她的腰肢上,她的身子开始荡,向前倾又向后挫,向后挫又向前倾,大约这半个钟头以内不会停。我为顾念自己的神经,只好放弃这位居全厅中心的宝座,想进入饭厅寻找王眉贞去。当我走过厅心,厅的那端一群女同学齐声叫唤,一个要我转脸向她,一个要我让她仔细看一下我的卷发,全厅的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我正要快步直入饭厅,却遇着秦同强一手搭着张若白的肩胛出来了。王眉贞立在餐桌旁,见了我,立刻走出来。这长方形的客厅接着饭厅形同一把曲尺,我们一时不进不退,全都停滞在“曲尺”的直角上。
“张若白,那天晚上你的演奏会够精采呀!”一个男同学说。
“怎么不精采?眼睛看下去第一排第一位就是他的加油站呀!”这是陈元珍。
“哈哈哈!好一个加油站啊!”李比德一拍大腿,差些从椅背上面滑下来。“喂,水越,什么时候你也得举行一个演奏会了,要让你的加油站为你自己加油才对呀。”
“哼!李比德,你这个人也太小器了,要知道加油站这东西,是天造地设的为人加油用的,要是加了这个不加那个,那么干这一行的还要什么生意可以经营呢?”陈元珍说时抖动着涂满红指甲油的手按在嘴上,香烟取开时,努着红嘴唇喷出一道白烟。右腿叠在左腿上摇,右脚上并没有鞋子,那只银色的高跟鞋,倒在近旁的一张圆桌子上。
这句话使全厅的人都肃静了。王眉贞把手中端起的想要分给众人的一大盘糖果,放回玻璃桌上。接着是张若白的声音,指斥陈元珍不该任意的侮辱人。
“咦唷!”陈元珍怪叫一声,“我道什么人讲话哩,原来是你这个可怜虫啊!‘侮辱’?我勇敢地说出了别人不敢说的事实叫做侮辱?我说的是不是事实也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了。是不是?也许,还要很多男同学心里很清楚,嘻嘻嘻,但是我不说没有根据的话!不要以为你这样做会有人感激你啊,你就是为她的缘故杀死我,偿命的是你,也没有人在你尸体上滴一颗眼泪呀!”
张若白挣脱开秦同强的手向前走了两步,王眉贞也随着走两步。但是水越比他们走得都快,已冲到厅中央。我向来没见过他发脾气,也没见他大声说话,现在象被吹进大多气体的汽球,炸开来了。尽管他措词含蓄而且缓和,陈元珍脸由白转红变紫了,他的话不曾说完,她已经从椅背上面滑下来,香烟蒂向后一扔,赤着脚一直走到他面前:双手插腰,双脚分开地站着,鼻子一伸,差些没触到水越的下巴,唇膏狼藉的阔嘴巴直哆嗦,喷出火来的眼里贮满泪水,一双一寸来长的假钻石耳环,摇晃得和打秋千一样。
“好哇,水越,这番话说得真好!是的,我看不起凌净华!看不起!看不起!一千一万个看不起!”她的光赤的脚一连地顿着,泪水沿着面颊断线珠子般的滚下来。“我是一个不知自重也不尊重别人的人!呃,你知道自重!也知道尊重别人!眼前放着一个张若白,他不是你的好朋友?你不知道他和凌净华的关系?呃,道德?友谊?上流?呵呵呵……亏你还提到陈元光,陈元光倒楣,有你这么一个好朋友!祖母是一个疯子,母亲像一个娼妓,你的可贵的父亲,知道他侵吞去多少我陈家的,还要现在时你的后父喽,那个姓马的家里的财产?他自杀死去可真聪明啊,不然的话,应该死在牢狱里。可怜的你那凌小姐啊,把你当活宝看待哩!但是,这是她应得的恶报,一个想迷惑尽天下男人的女人的恶报。你们两个人都是上流的!呵呵呵……”
她咬牙切齿地边笑边流着泪,分不出是笑还是哭,使我浑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水越的脸色惨白,像一个突被宣判死刑的人。秦同强的额上又爬满“蚯蚓”,刚才的喜意全消了。一阵王眉贞的穿不习惯的高跟鞋声,取来陈元珍的咖啡色的貂皮大衣,摔在沙发椅上她穿上离开去。陈元珍歪着脸孔,想笑,嘴角不住地抖动。两只银色的高跟鞋从那面飞过来,落在她面前,她一手抓着两根鞋带,一手拖住皮大衣,梦游人般的昂着头向厅门口走去。
王眉贞开了门,陈元珍扮出一个笑脸;险恶到什么地步,凄惨也到什么地步。
“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凌净华两人当中的丑事?哼,臭!”
王眉贞的略带青色的脸孔变绿了。
我不知道这“伟大的幻想家”所指的是什么“丑”事,反正从她口中说出的话总是无从查考,也不消查考的。看她刚才那接近疯狂的模样,我真深深地怜悯起她来。她心中充满的是失望和嫉妒(两种多名不堪忍受的情绪啊!)由而化为愤恨,由而生起伤害别人的意念。她的目的在使令她痛苦的人也得到痛苦,由此得到一些最下策的安慰。但是,我为什么要接受她给予我的痛苦呢?唯其我毫不介意,她又怎能得到这份安慰呢?可怜的她啊!为什么她就不会聪明一些呢?
晚饭的时候,大家围坐在长方形的餐桌旁。吸了电灯,一对对大红喜烛亮着摇曳的光。银色的西洋餐具擦得雪亮,放在粉红色绣着白色细花的麻布餐巾上。酒杯中斟满了红色的酒,大家拍掌举杯祝贺订婚的一对,总算让掌声鼓动了冻膏一般的空气。秦同强的脸孔被烛光映照着,就象大红纸一般的红,在林斌的督促下,立起身来做“恋爱经过”的报告。
“呃,呃哼!”秦同强的喉结滚动了三四下。“诸位亲爱的同学兄弟姊妹们,今天晚上很怠慢,但是很愉快,同时很感激。呃,呃哼!为了中国菜最可口,所以王眉贞主张发扬国粹。为了西洋食法最卫生,所以我主张用刀叉。为了这件餐厅的地势关系,所以我们不能不用长方桌。现在大家的眼镜既然只看在桌上这几盘炸八块上,我也乐得说一声报告完毕了。”
大家笑着拍了一阵掌。林斌立起来大声嚷道:
“岂有此理!这叫作报告恋爱经过吗?王眉贞站起来,站起来!那一个报告不及格,该你了。”说着边伸手在盘中取去一只鸡腿,说得:“对不起,亲爱的同叙兄弟姊妹们,我实在饿了,如果不及时就吃,怕回头要麻烦你们用人工呼吸法急救我了。”
王眉贞立起来,扫视了全桌二十七人一眼,略带羞涩地说:
“我们没有什么恋爱经过好报告,因为,当我们双方发觉彼此相爱着时,就像——就像挂着一面彩色的帆的小舟,在平静如镜的湖面上行驶……”
“美啊!”一个男同学装鬼脸。
“有语病。”一个低声答腔。
“为什么不是海呢?”又一个说。
“应该是河啊!”
“彩色的帆布倒也没见过。”
“嘘!”有人阻止了。
“你们既然要我讲,我想把我们初识的经过说出来。我想:过去,现在,未来,我都要把我们有意义的初会,牢牢的记在心里……”
“那不是只有‘过去’了吗?”
“嘘!”
“那天是我们参加大学入学考试的日子,凌净华和我考完了上半天各项科目,便是中饭的时候。你们知道每次新生考试,午餐总是由学校方面准备好,等候我们去领取的。老同学们在那儿给我们各方面的指导和帮助,使我们减少许多到一个新的环境里的不安和不便。另一方面……”
“另一面,又一面,那一面,我们都知道的,闲话少提,书归正传。”林斌用鸡骨敲敲盘子。
“好,”王眉贞瞪了林斌一眼,“就说我和凌净华,真是比谁都紧张,我们就像掉在迷宫里般的,在校园中兜转了好半天。等到我们走到领取午餐的地方,却是一份也没有了……”
“一定有的人不止领去一份。”陈吉一本正经地说。
大家全笑了。
“好……”王眉贞说。
“Well?”林斌双眉一扬。
王眉贞抿紧嘴,林斌举手行一个童子军礼,伸手再抓去一个鸡翅膀说:
“我还是多吃吧,也比多话好一点。”
王眉贞拿起大红色的手帕在嘴角抹了一下:
“我和凌净华交换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目光,回到大家集聚着的大草坪上,决定以最大的忍耐,挨到下午考完的时候。因为我没实在饿了,不像林斌只是馋嘴……”
“好!”许多人笑着鼓掌。
“我们舔舔嘴唇,看别人吃得多么有滋味儿。也不知道哪儿有店铺,可以买些面包什么的。正是这时候,秦同强和张若白两个人,各自端着一大盘的蛋炒饭,上面还有一大块的炸牛排,边说边笑地经过我们身旁。不知道是不是看到我们脸上的苦相,‘你们俩没领到午餐吗?’我们虽然不认识他们,既然他们好意地问,便笑着摇摇头。他们两人便把那两盘炒饭,放在我们的桌子上。‘怎么可以呢?这是你们的呀。’我们说。但是他们答道:‘我们不是新生,我们是被派在这儿为你们服务的。’这样我们自然非常高兴地接受了。匆忙里就没有注意到,为我们服务的人是不是周到得把饭送到我们桌上来。下午进考场,发觉他们原来也是应考的新生,很难过让他们代替我们挨顿饿……”
“好!”大家又鼓了一阵掌。
“奇怪,鼓什么掌的?难道堂堂男子汉不情愿挨饿便是馋嘴,情愿挨饿便成了英雄吗?”林斌说。
“打倒林斌!王眉贞接下去!”陈吉的黑拳头一挥。
“以后,我们上学了;当然,四个人都被录取。大约相隔一个多月的时间吧,我到学校食堂里吃午饭,正叫了一碗汤面,看见秦同强进来了。他见了我,便笑着坐到我对面的位子上来,他的炒面一会儿也端来了,我们边吃边谈。我谢他那日让饭给我们的事,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