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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家虽是武人,但又生在书香人家,哪里待见在自己的家里,被人如泼皮无赖般这等辱骂?那张脸,已自气得紫红了。
然而官制所关,只得跪倒连连叩头,道:“大人息怒,大人息怒。”
韦小宝骂不绝口,道:“息你奶奶的怒!辣块妈妈不开花,老子将你变成一只活乌龟,变成一只活王八,你能息怒么?”
曹寅只是叩头,不敢吭声。
韦小宝提起脚来,想朝曹寅的屁股上踹上一脚,可想到对方的武功实在高强,虽说他不敢还手,暗中使内力反击过来,自己的腿只怕是折了,犹豫了一下,便没有踹下去。
韦小宝喝道:“还不快领老子去见双儿么1
三拐两拐,曹寅领着韦小宝进了杏花楼。那地方极为隐秘,显是曹寅怕极了家中的“那块瓷”、那只“河东狮”了。
曹寅对丫头、老妈子挥了挥手,带着韦小宝轻轻地上了楼。
就见一个淡妆女子,临窗轻弹琵琶。那背影不是双儿,却又是谁?
那曲子似幽似怨,如位如诉,却是韦小宝在云南的时候,在陈圆圆修行的尼姑庵里,亲耳听得陈圆圆弹唱过的,叫《圆圆曲》。
韦小宝心道:“双儿还会弹小曲儿么?”
韦小宝继而醋意大发,暗暗骂道:“他奶奶的双儿小婊子,在老子面前假正经,连十八摸也不唱,倒在奸夫眼前弹甚么圆圆曲、方方曲的!老子却是看不惯这等作张作势的臭作派1
曹寅此时声音竟是异常轻柔,道:“双儿,有老朋友看你来了。”
双儿“嗯”了一声,道:“谁啊?”
韦小宝冷笑道:“你亲夫捉——”双儿口转身来,韦小宝忽然住了嘴。
眼前,是一个十六八岁的少女,哪里是自己的亲亲好老婆双儿?
双儿却连正眼也不着韦小宝,笑盈盈地对曹寅道:“老爷,你来了?”
韦小宝道:“曹大……老爷,她就是双儿么?”
曹寅道:“是埃”
韦小宝道:“从盐枭的手里买来的双儿?”
曹寅道,“是埃”
韦小宝忽然哈哈大笑,道:“他奶奶的,我说你曹大人是个极重义气、够朋友的好汉,怎的能叫好朋友戴绿帽子、做乌龟王八?老子的眼光果然没错。曹大人,你果真是一句话值一千两金子,人无信站不起来。兄弟佩服,佩服1
曹寅一怔,暗道:“甚么叫‘一句话值一千两金子,人无信站不起来’啊?”
韦小主却又道:“小娘果然美貌,那个落鱼沉雁,那个闭花羞月……不过曹大人。你既是贪花好色,便大大方方的,躲躲藏藏的不是大也委屈了双儿姑娘了么?至于你家里那块厉害之极的瓷啊,还有厉害之极的河东狮啊,交给我来对付。咱们好朋友讲义气,理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曹寅被韦小宝的话弄得糊里糊涂,只得答应了一声“是”。
韦小宝却已拱手道:“兄弟告辞了。”
曹寅道:“韦爵爷……”
韦小宝抢过话头,道:“咱们后会有期。”
说着,竟然施展“神行百变”的功夫,如飞而去,像是怕曹寅捉住一一般。
片刻之间,韦小宝己然来到了大街上,犹自暗笑不止:“老子忒也糊涂得紧,将人家的小老婆认做自己的老婆了,他奶奶的,盐枭的人贩子忒也可恶,卖了一个双儿,又卖了一个双儿。”
看看曹寅并没有追来,不禁自呜得意:“幸亏老子有急智。将曹大花脸糊弄住了。若是他当真起来,计较老子一个诬良为盗的罪,老子倒是有口难辩……又怕甚么了?他倘若真的闹起来,老子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到他家里去,将他家那块极厉害的瓷、那只极厉害的狮子都挑斗起来,大伙儿一拍两散,曹大花脸只怕要退避三舍。退避六舍了。”
却又百思不得其解:“家慈是块甚么瓷?河东狮是只甚么狮?曹大花脸这样怕了他们?”
韦小宝胡思乱想,自言自语,一抬头,却来到了一座尼姑庵前。
这尼姑庵不大,极是清雅,庵前凡株修竹,极是青翠。老梅横枝,虽是花期早过,然而嫩叶疏落有致,却是另一番情致。
韦小宝粗俗之极,哪里懂得欣赏美景?心中只是奇怪:“这闹市之中,哪里来的一个庵堂?”
又忖道:“天下尼姑是一家,我师父九难师太便住在庵里也说不定。师父对双儿极好,她老人家若是出手寻访双儿,定是马到成功。他奶奶的,这世道太也不成话,老子没了帮手,甚么事也做不成了。”
“韦小宝信步朝庵里走去,却被一个妙龄尼姑合掌挡住:“施主请留步。”
那尼姑也就二十出头,生得眉清目秀,一袭缁衣,虽是宽大,却包裹不住窈窕身材;不施脂粉,更掩饰不了天生丽质。
韦小宝心道:“小娘俊俏得紧,做甚么尼姑了?若是在扬州我妈妈的丽春院里,一定是嫖客盈门,生意好得紧的。”
韦小宝一双眼睛贼兮兮的,笑嘻嘻他说道:“师妹你好啊?”
尼姑俏脸一红,暗道:“此人无聊之极,素不相识,却又是甚么师兄、师妹了?”
闹市之中,毕竟不是山野之地,那妙龄尼姑见到的泼皮无赖多了,合什道:“施主,万寿庵是家庙。不能请施主随喜,请施主见谅。”
韦小宝道:“这里叫万寿庵么?是谁的家庙啊?”
尼姑道:“江宁织造曹府。”
韦小宝一怔:“曹大花脸?他奶奶的,老子前生作孽,走到哪里都见到大花脸奸臣。”
韦小宝对尼姑道:“师妹,我与你说,我与曹家是数十年的交情,便是那曹大……老爷亲自来,也要请我去庵里随喜的。”
尼姑抿嘴而笑,道:“你有几岁年纪了,能与曹大老爷有数十年的交情?”
浅笑之间,面颊如花。
韦小宝心里痒痒难忍,笑道:“这个么,却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的。师妹,你请你师兄进去,师兄慢慢地将其中原委说与你,好不好啊?”
尼姑俏脸一板,道:“你这人好生没趣,甚么师甚么师甚么的?请便罢。”
说着,便要关门。
韦小宝身形一晃,人已进了院子,笑道:“来呀,你能捉住我么?”
尼姑急得要哭,只得跺脚。
正在这时,庵门竹帘儿一挑,一个孩童走了出来,道:“妙玉,你和谁说话啊?”
那孩童七八岁年纪,生得面红齿白,粉装玉琢,淡雅的月白衣衫,脖子上戴着金项圈儿。容貌、打扮,胜似女孩儿。
韦小宝眼睛一亮:“这不是曹大花脸的孙子曹小脸,叫甚么曹雪芹的么?我说这妙玉尼姑怎么高低不让老子进去,原来屋里藏着个小脸呢。他奶奶的,甚么好东西了?”
韦小宝顿时眉开眼笑,去拉曹雪芹的手,道:“芹哥儿,还认识我么?”
曹雪芹记性甚好,自然记得这位“韦爵爷”。他心里生了厌恶,却因家教甚严,不敢不尊敬长上,这才恭敬地请了个安,道:“韦爵爷吉祥。”
韦小宝笑道:“起来罢,不必多礼了。”乘机便朝庵堂里走去。
曹雪芹却在门前拦住,道:“韦爵爷,我们在外面坐一坐,叫妙玉给我们沏上一壶好茶,咱们坐着看看竹子,你说可好?”
韦小宝嘴上道:“好埃”
心里却骂道:“几竿破竹子,又有甚么好看的了?曹小脸也与他爷爷曹大花脸一样,表面上一本正经,满肚子花花肠子。”
便在竹丛边儿石凳上坐了,妙玉一脸的不豫之色,端了茶来,却是两壶,一壶是整个儿竹根雕的,一壶是普通的茶碗。
妙玉将竹根茶壶放在曹雪芹面前,将普通茶碗放在韦小宝面前,韦小宝大怒,暗道:“老子身份高贵,又是堂堂一表人才,哪里比不上曹小脸了?连茶碗也分三六九等1
面上却不显露出来。折腾了这许多的时候,确是口渴了,忙端了茶碗,“咕嘟咕嘟”就是一碗。
韦小宝抹了抹嘴,道:“咱们南方的河水,就是比北方的井水好喝得多了。”
妙玉冷冷一笑,自语道:“真正糟践了我这隔年的大好雨水了。”
韦小宝道:“这是雨水么?我怎么没喝出来?”便要再倒一碗尝尝,哪知一壶茶就这小小的一碗,却再也没有了。
韦小宝道:“师妹忒也小气,师兄大老远的来了,连茶也不管够。”
妙玉正色道:“贫尼与施主素不相识,再也不必说师甚么的话了。”
韦小宝笑道:“师兄也是好混说的么?我……”
妙玉怕他说出甚么无赖的话来,忙道:“茶是没有了,岂不闻‘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驴了。’”她说完,自己也忍不往微微一笑。
韦小宝一肚子的气,被她嫣然一笑笑得无影无踪,心道:“小娘真是个怪物,气起来好看,笑起来也好看。”
韦小宝伸手便去取曹雪芹的茶壶,笑道:“不管饮牛啊饮驴啊,师妹这个茶好得紧,师兄也要多喝两杯,不辜负师妹的一片心意。”
妙王却豁然色变,猛然娇叱道:“放下1
韦小宝一怔,道:“怎么啦?”
妙王冷冷道:“这是五年之前,我在蟠香寺的梅花上收的雪,总共得了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施主大富大贵的俗人,却是享受不得这方外至宝。”
韦小宝心里勃然大怒:“辣块妈妈不开花,老子是俗人,曹小脸便是他妈妈的甚么雅人了?他奶奶的,小娘欺人太,太也那个了。”
韦小宝脸皮极厚,笑嘻嘻道:“师妹于茶道上,规矩倒是不小,扬州有一家大大有名的茶馆,不知师妹去没去过啊?”
妙玉道:“贫尼方外之人,扬州繁华之地,去不去也没有甚么。”
韦小宝道:“啧啧,若是修行,别的地方不去也罢,扬州是非去不可的,去了扬州,别的景致不看也罢,丽春院是非看不可的。”
妙玉毕竟年轻,禁不住问道:“丽春院?那是甚么地方啊?”韦小宝一惊一乍,道:“师妹,亏得你还整日的吃斋念佛,连鼎鼎大名的扬州丽春院都不知道,嘿嘿,你哪里能得正果?”
妙玉奇道:“你不是说丽春院是甚么茶馆?与佛门得正果又有甚么干系?”
韦小宝摇头晃脑,道:“当然有干系,大有干系,有干系之至。那可是辣块妈妈不开花,乖乖隆的冬,猪油炒大葱……”
韦小宝一边用扬州土话胡搅蛮缠,一边心里想着如何圆谎:“老子这谎可是撒得远了点儿,倒是怎么才能叫小尼姑相信呢?”
曹雪芹忽然插话道:“我佛有云:‘任你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妙王笑道:“真正难为你了。”
韦小宝听懂了一个“水”字,便道:“是啊,佛经里有水,茶是水煮的,是以大有干系了。师妹若是不信,日后到扬州丽春院去,品一品味儿,嘻嘻,师兄保管你立地成佛。”
妙玉看他贼兮兮的眼睛,心里老大的不舒服,板了脸,发话道:“天已不早,二位在此,多有不便,这便请回罢。”
说着,便打扫起来,将曹雪芹用过的竹根茶杯收拢了,却将韦小宝用过的茶碗,顺手向门口扔去。韦小宝心内大怒:“臭尼姑小娘!摔东扔西的,不是成心叫老子大大地塌台么?”
正想说几句刻薄,门口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唉呀,唉呀,讲打么?”
一条威猛汉子,黑塔似的出现在庵门口。
那茶碗无巧不巧,正扔在威猛汉子的身上。
妙玉只是个寻常尼姑,不会丝毫武功;曹雪芹是个孩童,又是富贵人家子弟。这两人吓得退后一步,话都不会说了。
韦小宝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