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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话声一顿,又道:“今天我暂借贵镖局两匹健马,回去告诉姓檀的,这姓裴的少年,我也要带回去,他若有什么话,只管冲着我来说,这三个月里,我都留在平山外的集贤山庄,姓檀的要问我要人要马,我都在集贤庄恭候大驾。”
这银衫人冷然说出这些话,八卦掌连声唯唯,一句话都不敢反驳,那几个趟子手也都是老江湖,一听这话,也赶紧低下头去。
因为他们此刻都知道了银衫人竟然就是名震天下千手书生,普天之下的武林中人,对千手书生说出的话,就从未有违抗过的,他们奇怪的只是,江湖中久已未露行踪的千手书生,此刻怎地一反常态,竟将自己落脚地方都说出来了。
只是他们心里虽奇怪,口里可不敢问出来,八卦掌柳辉和旁边的趟子手低语了两句,那趟子手就立刻跑了过去,牵来两匹健马,停在这千手书生面前,然后倒退着走了开去。
千手书生手掌微微一托,裴珏只觉得自己生像是凌云驾雾似的,不知怎地已落在马上,直到此刻他还不知道这银衫人究竟是谁,也不知道他对自己有何用意,可是他已猜出这银衫人必定和那两本奇书有着关系,他看了这银衫人行事手段之冷酷,只希望孙锦平和她的爹爹下要被这银衫人捉住。
因为他不用推想,就知道假如孙锦平父女被捉之后的惨况。
千手书生目光冷漠地在那八卦掌和趟子手的面上扫了一下,身形一动,八卦掌柳辉甚至连看都没有看清,他已倏然坐到马上,其轻灵巧快,简直不是世间任何言词,可以形容的。
直到他和裴珏所乘的两匹健马都在另一条道上消失的时候,八卦掌柳辉寸透出一口气,将重伤的龚清洋扶到一辆车上。
于是镖车再次前行,只是那趟子手喊镖的声音,已远不如先前响亮了。
骑马,对于裴珏来说,的确是一件苦事,他虽然在镖局中生长,却从未没有骑过马,此刻,他咬着牙,坐在马上,两条腿紧紧夹着马腰,马行甚急,他只觉这两条腿火辣辣地痛,往常他看到别人骑马的样子,总觉得非常羡慕,现在他却感觉到这并不是一件值得羡慕的事,甚至已不像他在骑着马,而像是马在骑着他了,因为他丝毫不能控制马,反得让马控制着他。
只是他将一切痛苦都忍在心里,他身侧的银衫人,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对他说过一句话,做过一个手式,甚至连看都没有向他看一眼,但是他却像已主宰着他的命运,这种遭遇,却的确是大痛苦了些。
两匹马兼程又驰骋了一段,突地路势一转,这条路往右面绕了过去,裴珏只觉得这条路越来越宽,行人却越来越少。
往这条路上只走了半盏茶的时候,前面就是个大树林子,这时候还是夏天,浑身冒着汗的裴珏,一进了这树林子,才透出口气。
树林子里竟也有一条碎石子铺成的路,这条路走了一半,裴珏放眼望去,只见里面隐隐约地,竟露出楼阁的影子来。
裴珏自从那天从镖局的后墙上跃下之后,所遇的事可说都是极为离奇的,但是他感觉到最离奇的,还是此刻。
裴珏无法猜出这银衫人为何要这样对待自己,若说他对自己有着恶意,他根本无需费这么多麻烦,只要一抬手,便可解决自己,若说他对自己并无恶意,却也万万不会对自己这般做法。
这少年屡经惨劫,凡事都不敢往好处去想,而事实上以他这种处境,和他眼中所见的这银衫人的行事,也不允许他往好处去想。
坐马上,他心念数转,不禁暗中叹了口气,忖道:“这人一定是将我带到这里来,追问那两本书的下落,可是这两本书现在究竟已被‘孙老爹’带到哪里去了?我也不知道呀。”
马一进了树林,就越行越缓,此刻竟停了下来,原来那银衫人竟将跨下的马横在裴珏所骑的马首前面,目光再闪,凛然落在裴珏身上,右手突地一垂,宽大的袍袖中,随即落出两本书来。
千手书生竟将这两本书送到裴珏眼前,裴珏一眼望去,血液不禁立刻为之凝结住了。
这银杉人手中所持之书,竟然就是那“孙老爹”从裴珏手中夺去的两本,这两本书用黑桑皮纸做的封面,裴珏不知看过多少遍了,此刻他根本毋庸看第二遍,就丝毫再也没有疑问。
他脑中不禁一阵晕眩!这两本书已落到这手段冷酷的银衫人手上,那么“孙老爹”父女的命运,自也可想而知。
刹那之间,孙锦平的那两只明亮而妩媚的眼睛,亲切而温柔的眼波,似乎四面八方地流到他身上,流入他心底,他骑在马上,只觉得身子虚飘飘地,脑海的思潮,也为之停顿了。
第三章
这一瞬间,大地都仿佛一起变了颜色,那两本书的黑桑皮纸封面上,也似乎都沾满了斑斑的血迹,那些都是曾经爱过裴珏,也曾经为裴珏爱过的人血迹,所不同的只是他们似已不再爱裴珏,而裴珏却是始终爱着他们的。
其实他所受过的折磨已经够多了,多得已足够使他的情感变得冷酷一些,但不知是他比别人都聪明些抑或是都笨些,这些挫折,非但未能消磨去他生命的勇气,也未能冷却他热情,生命虽然坎坷,人们虽然冷酷,他却是仍然热爱着他们的。
此刻他坐在马上,必须非常努力地支持着自己,才不致从马上跌下来。
有风吹过,吹得他对面的千手书生身上的银灰色衣袂飘飘扬起,也吹得千手书生托在掌心的那两本书的册页飘飘扬起。
裴珏的目光从这两本已为他带来许多灾祸的书,呆滞地移到那在他眼中似乎高不可攀的银衫人身上,却见千手书生严峻的面孔,此刻竟像是泛出一丝温暖的笑意。
“温暖”,是裴珏多么急切地渴望着的东西呀,于是他抬起头来,勇敢地望着这冷酷的银衫人,两人目光相对,裴珏只觉得冷酷的人目光中原来也是有着人类的情感的。只是,他却无法了解这种情感究竟是在表示着什么意义而已。
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听得见,说得出,因为此刻他心中疑团重重,恨不得立刻便能得到解答,于是他伸出手,指了指那两本书,但是,他却无法比出一个能代表他心中意念的手式来。三他方自整顿着自己紊乱的思绪,哪知一阵无比强劲的劲风,蓦地自道旁右侧的树木中穿出,“呼”地一声,竟将千手书生托在掌心的那两本书,远远吹到地上,坐在马上的裴珏,身形摇了两摇,便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形,“噗”地,竟从马鞍上跌了下来。
就在裴珏身形落地的那一刹那,道旁左侧的林木中,倏然掠出一条人影,电也似地窜到马前,伸手一抄,将刚刚落在地上的书抄在手上,身形一弓,倏然自马腹下穿过,掠入右侧林木里。
值得遗憾的是:人们永远无法将在电闪而过的那一刹那里同时发生的事,用同样的速度描述出来,此刻这强风出林,书册落地,裴珏坠马,人影掠来,便几乎是在同一刹那中发生的。
裴珏眼前人影方自一花,那千手书生面容也为之骤变,冷笑一声,身形突然掠起,凌空一个翻身,便也箭也似地掠入林中。
裴珏的目光虽快,却竟也跟不及此刻的变化,他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目光四扫,只见林木依然,枝叶微簸,人影却渺,林木掩映中的楼阁,也仍然静悄悄地矗立在那里,这变化虽然来得突然而巨大,然而大地却并未受到丝毫影响。
他微微抚摸一下身上被跌痛的地方,心中茫然一片,对于世间的一切变放,他既不知从何而来,亦不知从何而去,这些变故纵然都深切地影响了他,甚至严重的损害了他,但他除了默默地忍受之外,就似乎再无别的办法可想。
重重的疑团,在他心胸中凝结成一块沉重的石块,他恨不能撕裂自己的胸膛,将这石块取出来,远远抛到一边去。
他记得在他年纪极幼的时候,他爹爹曾经对他说过,聪明的人永远不要眷恋过去,期望将来,而轻轻放过现在。
此刻他虽不眷恋过去,因为他一生中并没有什么值得眷恋的事。
而将来的事却也是茫然一片,但“现在”,现在他不也是空空荡荡的吗?世间可有什么事是他能够改变的,是他能够创造的呢?
于是他沉重地叹息一声,茫然爬上了马,他确信自己,只要有一个目标是他能够追寻的,他就会毕生尽全力去追寻它。纵然吃尽了千辛万苦,受尽种种折磨,他都不会皱一皱眉头。
“父仇”,在他心中虽然仍很深刻,但却已是非常遥远的了,因为,他知道他的杀父仇人,已死在中州一剑的掌下,但是那份久被人们屈辱和轻贱的感觉,却在他心中变成了无比沉重的负担,他对自己的期望,檀文琪的娇笑,孙锦平的眼波,使得他这份负担更沉重了些。
然而这一切事都似乎都不是他此刻能够企及的,那么,他又能做些什么来改变这些呢?
除了对生命的信念之外,这孤苦的少年就再无其他的东西了。
策马出林,茫然久之,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该到什么地方去,沿着大道走了一会儿,他又回到方才那三岔路口,望着分歧在他面前的两条路,他暗中一咬牙,想笔直地向前走。
但他坐下的马,却似不听他的使唤,马首一偏,竟往另一条路走去,裴珏只觉心胸之中,怒火上冲,猛地一拉缰绳,想将马拉到一条他自己想走的路上。
哪知那匹健马昂首一声长嘶,却将裴珏从马背上掀了下来,放蹄奔去,裴珏翻身爬了起来,拾起一块石头,手臂“呼”地一抡,掷向那匹马,但歪马却早已走得远了,干燥仅能到马后扬起得沙尘而已。
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转身走向自己要走的那条路,他对命运的反抗,第一次得到胜利,虽然他的对手仅是一匹马而已。
骄阳隐没在西方的群山之后,大地由黄昏转入黑夜。
苍苍暮霭之中,裴珏蹭蹭独行,饥饿、疲劳,使得他两条腿弯得有如千钧般沉重,但是,他却并不后悔自己为什么不骑在那匹马上,这正如他从不后悔自己从那可获丰衣足食的飞龙镖局逃出一样。
城廓的影子近了,裴珏的脚步也快了,走到城门口,抬头一看,上面依稀写着“镇江”两字,于是他迈开大步,走人城去。
夜市将收,他虽然昂首而行,其实眼前已经饿得发黑,耳畔忽然“当”地一声轻响,走在他前面的汉子,落下一个像是显为沉重的钱袋来,他赶前两步,将钱包拾在手上,追上去,还给了那大意的行人,哪知那人却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劈手将钱袋夺了过去,嘴皮动了两动。
掉首不顾而去。
裴珏怔了怔,他不知道那人为什么要对他如此,但是他心胸之间,却仍然因有此事有了些许愉快,因为他已帮助了别人,已享受到助人的愉快,至于别人对他的态度,并不放在他的心上。
他似乎从未想到,假如他将那钱袋放进自己怀里,那么他至少不必再因饥饿而痛苦了呀。
经过几条街,他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蜷伏了起来,渐渐,他知道他的疲劳还在饥饿之上,因为他很快就睡着了。
等到他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嚣哗的市声,他虽无法听到,但拥挤的人群,他却可看见,原来他昨夜存身之地,竟是一个市集,此刻早市已升,摊贩柿比,有的贩卖菜蔬,有的贩卖布帛,有的用竹枝在地上围了圈子,贩卖鸡鸭牛羊。
裴珏揉了揉眼睛,打量着回下的人群,突然看到对面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