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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顶-第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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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涤尘缓缓从巷道暗处走出,衣衫纯白依旧,神情谦恭依旧,面上笑容依旧,眼神却明亮如星,隐隐闪过一丝锋芒。他曾在京城外给小弦施展过移颜指法,深悉他体内经脉与众不同之处,刚才暗中度功入体,这便一举挫败追捕王。

追捕王吸一日气:“宫兄不是去拜见八千岁么,何以来此?”宫涤尘淡然道:“王府前匆匆一见,小弟久闻梁兄追踪之术天下无双,忍不住班门弄斧,倒叫梁兄见笑了。”追捕王一怔,原来他方才离开泰亲王府时,正好与登门拜访泰亲王的宫涤尘打了个照面。想不到宫涤尘竟不去见泰亲王,反而暗中跟上自己。追捕王虽对泰亲王的谋反计划知之不详,但亦看出不少蹊跷之处,加上并不情愿对付小弦,这一路上心事重重,竟然没有发觉。

宫涤尘低头向小弦眨眨眼:“我说过我们还会在京师见面的,没有骗你吧。”小弦虽然对宫涤尘有许多疑问,此刻乍见不免又惊又喜:“嘻嘻,梁大叔是我的福星,每次一见他,就会马上遇着宫大哥。”宫涤尘哈哈大笑,望向追捕王:“小弟好奇心最重,见梁兄神思不属,所以随行于后看个究竟,想不到竟与我这小兄弟有关。梁兄能否看在小弟的面子上,放他一马?”

追捕王本有此意,趁机卖个人情:“宫先生言重了,我与小弦亦算有些交情,自不会为难他,方才只是想留他说会儿话罢了。”

宫涤尘脸上浮现出那仿佛洞悉一切的笑容:“梁兄放心,因为家师要见许少侠,所以他与这位姑娘暂时都不回白露院,决不会坏了八千岁的大事。”

此言一出,追捕王心头闪过一丝惧意。听宫涤尘的语意,似乎知道洪修罗强请骆清幽之事。这个年轻人刚入京不久,又从何处得知这许多秘密?

“蒙泊国师为什么要见我?”小弦吃了一惊,“我又没解开那道题……”

水柔清看着面前白衣胜雪、气度脱俗的宫涤尘,冷道:“我什么人也不见!”

宫涤尘耸耸肩:“那你就陪若梁兄说话吧。”他行事亦正亦邪,看来只想救小弦脱困,对水柔清的安危却不放在心上。小弦大急,结结巴巴道:“她、她就是我对你提过的清儿,宫大哥你不能不管她。”水柔清哼道:“小鬼头住嘴,才不要你帮我求情。”小弦神情尴尬,又不能抛下水柔清,只好拼命朝宫涤尘递眼色。

追捕王望着水柔清,眼中忽然精光一闪,长叹道:“这位姑娘恐怕亦与梁某的故人有关,也不便为难。梁某这便告辞,宫兄尽可带他们走。”他眼神锐利,己从水柔清的神态中瞧出一丝水秀的影子。

水秀失踪两月,凶多吉少,但泰亲王却对此不闻不问;已令追捕王心生芥蒂,怀疑是泰亲王派人秘密加害。他暗想泰亲王一向重用洪修罗和黑山,自己和水秀皆不算其心腹,眼看泰亲王府暗中集结实力,蠢蠢欲动,多半有谋反之意,一旦事败不免受其连累,就算泰亲王大权在握,自己也保不准日后落得与水秀同样的下场。追捕王一念至此,顿觉心灰意冷。这也是他不愿俯首听命、强掳小弦的真正原因。

宫涤尘略一沉吟,正色道:“京师形势已变,梁兄能否听小弟一句肺腑之言。”追捕王却摆摆手:“有些话宫兄不必讲出来,我自有打算。嘿嘿,梁某除了会捉拿逃犯,亦懂得一些在官场的自保之术。”言罢挥手而去。

※※※

等追捕王走远,小弦紧紧拉着宫涤尘的手:“骆姑姑被洪修罗逼着去见泰亲王,我们快去救她……”宫涤尘却摇头道:“放心吧,骆姑娘绝无危险。”

小弦看宫涤尘胸有成竹的模样,犹豫道:“原来宫大哥已先救骆姑姑么?”

宫涤尘不置可否地一笑:“骆姑娘吉人天相,自有贵人相救。”

小弦顿时放下心来。他早怀疑宫涤尘喜欢骆清幽,想必不会任其涉险。可想到泼墨王疯痴后画下的那位起舞女子,不由仔细朝宫涤尘打量,心道如果宫涤尘真是女子,自然谈不上对骆清幽心生倾慕……转念又想到万一宫涤尘果真与御怜堂有关,水柔清定会不依不饶,后果大大不妙,不免急得额上冒汗。

其实宫涤尘的武功远在水柔清之上,双方动手吃亏的必定是水柔清。可小弦却似乎认定水柔清性格娇蛮,不懂随机变通;而官涤尘温文尔雅,处处给人留有余地,这份微妙的心思却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

宫涤尘道:“小弦快随我去见师父吧。他老人家马上就会离开,而且此事十分紧急,与你的林叔叔也有关系。”

小弦看宫涤尘说得郑重,半信半疑,转头对水柔清道:“我陪宫大哥去见蒙泊国师,你就先回白露院吧。”水柔清却道:“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我也要去。”

宫涤尘目光闪烁道:“姑娘同去也好。”小弦本是生怕宫涤尘与水柔清起冲突,谁知水柔清存心与他作对,结果适得其反。

三人从西门出城,走了三四里,远远望见前方小山下灯火闪耀,一大群人围在一起,却不闻喧哗吵嚷,颇不合情理。宫涤尘解释道:“师父由吐蕃入京,给沿途百姓说法讲经,不必见怪。”

果然隐隐听到一阵语声从人群中传来:“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那声音并不大,却显得甘厚平正,听在耳中有莫名的静穆之感。

走得近了,只见山脚下一片竹林前,数百人垂一首肃立,有些人还跪了下来。人群围得严实,根本看不到蒙泊国师的影子。

小弦对那佛经听得似懂非懂,全无兴趣,只留意到竹林边有四间新搭建好的精巧竹屋,每一间上都挂着一个大字,合起来是:佛法无边。

小弦颇觉好笑,心道莫非这蒙泊大帅酷爱书法,先以“试门天下”四字考量京师英雄,现在又在竹屋挂起“佛法无边”。何况听宫涤尘之语,此次仅有蒙泊国师与他同来京师,两人住四间竹屋似乎也太过浪费了。

小弦正胡思乱想着,心头忽生感应,抬头望去。就见前面水泻不通的人群忽起一阵躁动,一个光头和尚盘膝坐在人群中央的蒲团上。但见他面貌圆润通朗,白净无须,瞧不出多大年纪,正在闭目诵经,奇怪的是他口中一直诵念不休,并没有发出什么号令,周围的百姓却都好像得到暗示,纷纷让开一条通路。

小弦视线到处,蒙泊国师也正好睁眼望来,双方四目相对。蒙泊国师的脸上似乎露出一丝笑意,旋即隐去,重又闭目恢复入定状,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然而,小弦却觉得这宁和淡定的一瞥充注着慈爱与悲悯,自己竟不能确定蒙泊国师到底是望向白己,还是身边的水柔清,或是宫涤尘……甚或完全穿越了众人,落在身后某个不知名处……

在擒天堡见过那好色贪财的扎风喇嘛后,小弦一直认定其师蒙泊定是一个浪得虚名之辈;遇见宫涤尘、再经过清秋院那难倒诸人的“试门天下”后,小弦的印象己大有改观,深信蒙泊国师若没有些真才实学,断然调教不出宫涤尘这样的弟子。然而直到今日亲眼见到蒙泊国师,才真正体会他身上的不凡之处。

那是一种没有任何威胁、却也令任何人不能轻视的感觉。就如面对着一座大山、一朵浮云,它们的存在并不能对你有丝毫影响,却又因为大自然中某种神秘莫测的力量,和你紧紧联系在一起。

就听官涤尘一指那四间竹屋,轻声道:“师父还要讲一会儿经,你不妨先去那里等他。不过,按师父的意思……”他微微一顿,语中大有深意,“小弦你与清儿姑娘必须单独选一间竹屋。”

水柔清看着那“佛法无边”四个字,犹像道:“这四间竹屋可有不同?”宫涤尘神秘一笑:“世间万物都讲究一个‘缘’字,不同的选择就会有不同的答案。当然,如果不选择,或许亦是一种答案。”

小弦与水柔清面面相觑,感觉到宫涤尘并无恶意。水柔清抢先道:“那找选这个‘佛’字吧。”当先走人第一间挂着“佛”字的小屋。

小弦满腹疑团,本想趁机拉着宫涤尘询问一番,宫涤尘却向他眨眨眼,轻声嘱咐:“每一间竹屋内都大有玄机,好生领悟吧。”言罢,竟随水柔清走入第一间竹屋。

小弦只怕宫涤尘与水柔清起冲突,本欲跟上看个究竟,又怕惹两人不快,转念想宫涤尘做事稳重,何况有蒙泊国师在场,水柔清亦不敢胡闹。当下他强忍冲动,转身踏入那间挂有“法”字的竹屋。

竹屋里密不透风,亦不设窗户,隔音甚好,屋外的人声几乎不闻,仿佛下来到一个全新的环境。屋内仅有五尺大小,里面空无一物,只在中央点着一盏油灯,隐约可见墙上挂着两幅画。

小弦拿起油灯去看墙上的画卷,一看之下,却吃惊不小:第一幅画的是一名浑身赤裸的男子,双手被高高吊起,身体悬空,两只脚绑在一起,只有脚趾可以勉强着地,脚后跟却至少离地两寸。那男子身上虽无伤痕,但从他脸上痛苦的神情已可想象这姿势是如何地折磨着他;第二幅画的也是一名赤裸男子,场面则更加血腥,只见他平躺于地,四肢都被一根根铁签钉住,鲜血淋漓而出,小腹被一张渔网紧紧箍住,露出一块块隆起的肌肉;姿那网线极为锋利将肌肉割离身体,仅留着一丝筋皮相连,令人目不忍睹……

小弦看得胆战心惊,这么残忍的场面决非佛经里的故事,恐怕只有在刑狱大牢才能一见,实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小竹屋中,而蒙泊国师此举又有何深意?

正疑惑间,一个声音缓缓送入耳际:“这两名男子一人犯人室盗窃之罪,一人犯抢劫杀人之罪,所以方才受此酷刑……”这说话声虽不辨来路,却极像蒙泊国师的声音,只是稍有些沉滞。小弦隐隐听到竹屋外蒙泊国师讲经的声音犹在,心中大奇:“你是谁?”那声音道:“许施主好,老衲蒙泊。”小弦一呆:“那外面讲经的和尚又是谁?”旋即醒悟过来,“你会腹语术?”

“老衲那不肖徒儿曾说起许施主聪敏过人,今日一晤,果然不假。”他的语气平缓,仿佛只是在诉说一件事实,但小弦却能十分清晰地感应到他对自己的褒奖,仿佛还能亲眼看到蒙泊国师唇边的一缕笑容。

小弦笑道:“大师说的是扎风喇嘛吧。嘻嘻,那时在擒天堡,我对他多有得罪,想必他定然狠狠告了我一状,他可好吗?”蒙泊国师却道:“扎风从擒天堡回吐蕃后就被罚面壁思过,至今仍在闭关。老衲是从涤尘日里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这才对许施主动心一二。”小弦一呆:“宫大哥?他,他如何不肖了?”

“老袖五名弟子中,本来唯有涤尘最合吾心,可承衣钵,只可惜……”说到这里,蒙泊国师忽然吐出一句藏语,而他一惯平实的语气似也有一分叹息。

小弦听不懂藏语,忽想到初遇宫涤尘时他曾唤自己“杨惊弦”,并说是听了扎风喇嘛的描述。但听蒙泊语意,扎风根本没有机会提到自已,就被罚面壁,以宫涤尘的高傲心性自然也不会特意去问,他又是从何处听说自己从前的名字?难道宫大哥果真是与御伶堂有关?

蒙泊国师又道:“许施主可知这屋中的两幅画有何含义?”小弦思索道:“大师说一人盗窃,一人杀人。那这被吊起的男子想必是盗窃钱财的小偷,另一个定是杀人之徒。这两幅画莫非说的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道理?”

蒙泊国师简短道:“铁签刺体、千刀万剐者犯的才是盗窃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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