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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萧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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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托孤
九十月间,暑热尽褪,天地间的绿意也渐渐消逝,换上了一派枯瑟萧索之意。值此宿雁南归之际,却有一艘官船沿江逆上。船头一老者迎风伫立,青衣列列,苍髯飘飘,直似画中人一般。只是这老者双眉紧蹙,似是心中不静。良久,却长叹一声。随着这一声叹息,舱帘一挑,一位秀士打扮的中年男子踱出舱门,缓缓来到他身边,轻声道:“东翁,看这江水浩浩荡荡,奔流不已,倒叫人心中一宽。”老者并未回头,却苦笑着摇摇头,慢声道:“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江水依旧,英雄不再,徒增伤感而已。谢先生,这江水可有止歇之时?”
谢先生一怔,旋即正色道:“这个学生倒未曾考究,不过,子曰:逝者如斯,不舍昼夜。想来必不会错的。”
老者蓦的转过身来,大声道:“不会错?不会错!我辈读书人奉孔孟如神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纵观古今,却又有几人能做到?豺狗当道,魑魅横行,孔曰成仁,孟曰取义,竟是不可得……”谢先生再不想一句话招来老者大怒,惶恐之际,只得连声道:“学生糊涂,学生糊涂。”
突然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爹爹,可是怎么了?”一个总角的孩子从舱内跑了出来,直扑到老者身边。见了这女孩子,老者豪气顿消,眼神中生出无限爱意,俯身抱起女孩,轻声道:“爹爹正与先生讲论学问,倩儿,近来功课如何?”
倩儿两只眼睛忽闪着,噘起小嘴想了想,道:“倩儿给爹爹背来。”昂起头,大声背道:“怒发冲冠,凭栏处,萧萧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这首《满江红》由这稚气童声高声道来虽没有满腔豪情却也另有一番悲壮。老者却是一时入了神,听到后来,竟是双目一湿,两行清泪顺着两颊淌了下来。
谢先生双眉一紧,干咳一声,道:“苏大人,倩儿这孩子倒是聪明伶俐,听学生诵过一次便能复述,实是难得。”苏大人回过神来,忙转过头去,拭了泪,喃喃道:“难得,难得。有先生这般教诲,老夫于九泉之下也可安心了。”
苏倩见爹爹表情有异,忙道:“爹爹怎么了?是倩儿做错什么了?”苏大人忙摇头,刚要回答,却听江上响起一个男孩子清脆的歌声:“江水涛涛,千里路遥,愿与汝把酒临风,直上九霄。”苏大人举目看时,一叶轻舟由上流头缓缓飘来。船头一个中年汉子,赤着上身,挽着裤腿,正在整理鱼网,准备捕鱼。他一身古铜颜色,一看便知是长年在水边劳作。船尾掌舵的却是个七八岁的孩子,也如汉子般赤了上身,下身只着一条补丁摞补丁的犊鼻短裤。歌声便是出自这孩子之口了。
苏倩觉得有趣,早挣脱了爹爹的怀抱,扒在了船舷上只管看那汉子撒网。待那小舟近了,苏倩却向那孩子大声道:“喂,你这歌子岂不把鱼儿吓跑么?”那汉子听了憨憨一笑道:“这位小姐,没事的。”那孩子却“嗤”的一笑,道:“这江里的鱼儿都是见过世面的,怎会像有钱人家的太太小姐,见了什么都大惊小怪。”
苏倩受了那孩子的抢白,心里气恼,想要回敬几句,一时却也无话,只得回头向着爹爹求救。汉子见船上的气势,怕惹起事端,回头掴了那孩子一巴掌,骂道:“记吃不记打的混帐小子。”又赶紧向着苏大人陪笑脸道:“这位大人,您老大人不记小人过,大人不记小人过。”苏大人淡淡一笑,道:“无妨,你这孩子倒是机灵的很哪。”那渔人嗫嚅了两声,却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回头又向那孩子厉声道:“狗儿,还不赶紧向老爷小姐陪罪。”那孩子被汉子骂恼了,只嘟着嘴不说话。
苏倩听了这孩子的名字叫“狗儿”,快活的拍手笑着,冲着男孩大声道:“狗儿,猫儿,小金鱼儿。”狗儿看着苏倩欢蹦乱跳的样子,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望了望那汉子,终没有说出来,只重重的哼了一声。汉子见船上的人没有生气,赶紧摇着小舟向前行去。
谢先生向着苏大人道:“东翁,再行一日便到苏州,这苏州知府古大人是东翁的弟子,想必要来送大人的。”
苏大人望着水天交际处,落寞一笑,淡淡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老夫都看得淡了。当权者便是大人,落难处岂有先生?送不送的哪有前程要紧。”苏大人话锋一转,“倒是先生,苏某这次落难倒累的先生受苦。”
谢先生正待说些安慰话,忽见远方几只官船一字排开,顺水而下,心想:这古大人竟还有些情意。忙指着官船对苏大人道:“必是古大人来送行了。”苏大人见了这阵势心中也是一喜,只手抚着胡须叹道:“真所谓患难见真心,这古子玉平日里未见得出色,不料却是有些胆识。”
船行的近了,中间一艘官船上站立的果然是苏州知府古子玉。苏大人自被罢官以来,往日同僚好友深怕遭了连累,没有几个敢登门拜访。离京之日,却也只有三五挚亲好友相送,一路上经过的州府县没有一个官员送行,而今在苏州府却遇了故人,苏大人心中大慰,向古子玉朗声道:“子玉,别来无恙!”
古子玉微一拱手,冷冷道:“好说,苏大人。”谢先生见古子玉这般模样,心中知道不妙,赶紧低声吩咐家人道:“保护大人。”只听古子玉猛的大声道:“苏守训,你可知罪?”苏大人见自己的座船被官船围在中央心中早已明白,听古子玉这一问,立时分开护在身边的家人,亢声道:“敢问古大人,苏某何罪之有?”苏倩见了这般阵势,脸色煞白,靠在爹爹身边,直盯着古子玉。
古子玉见了苏守训这副神态锐气为之一挫,顿了顿才道:“你贪赃枉法,蒙蔽圣听,陷害忠良,还不认罪么?”
听了这话,苏守训仰天大笑,突地神色一凛,朗声道:“我苏守训自十八岁科考入仕,为官三十三载,治得薄田十亩,家仆七人,屋舍一座,此所谓贪赃枉法。当朝宰相张邦昌内勾结宦官,外交连番奴,上蒙蔽圣听,下欺压百官。顺其声者,莫不青云直上加官进爵;触其颜者,咸皆罢官下狱家破人亡。苏某忝列御史之职,只不过在其位而谋其政。这便是你所说蒙蔽圣听么?”
正文 第一章 托孤
古子玉一阵冷笑,道:“苏守训,听你口气,心怀怨谤,显见得致罪并非无因。古某今日奉命行事,休怪我不讲情面。”把手一挥,厉声道:“拿下。”几只官船上的官兵立时架起跳板奔苏守训冲了过来。苏家家人也随手抄了家伙同官军打斗起来。苏家平日里管教甚严,家人多是守本份之人,哪里敌得过训练有素的官兵,登时便有两个被砍翻在地。谢先生怕伤了孩子,赶紧抢步来到苏大人面前,把苏倩抱在怀中,掩了她的脸。苏倩却早已看见被杀的两个家人,吓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些家仆与苏守训虽名为主仆,却是十几年的情义,苏守训早拿他们当自家人看待。而今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杀,心中犹如刀割,眼见若再反抗,家人连同女儿便都要性命不保,把心一横,大声喝道:“住手!”这一声喝极是威严,两下里竟都停了手,呆呆的看着苏守训。
苏守训怒目圆睁,向着古子玉大声道:“古大人,事至今日,苏某无话可说,无论什么罪名,苏某都一并担了,只是……”他回头瞅了瞅家人和苏倩,缓缓道:“这位谢先生和这几个兄弟还有小女与此事无干,只……求古大人看在往日情面放他们一条生路。”苏守训话音刚落,家人中一个四十左右的汉子已大声道:“大人,你把小的们看作什么人了。小的们的烂命值了什么,我苏忠便是拚了性命,也要护得大人周全。”
古子玉听了“嘿嘿”冷笑两声,道:“这帮奴才倒是忠心的很哪,只可惜你们投错了胎。”接着大喝一声:“活捉苏守训,余者格杀勿论。”这帮兵丁平日里杀人放火惯了,听了这话再无顾忌刀枪只向苏家家人要害处招呼。登时惨呼声此起彼伏,苏忠为护苏守训被官兵一刀砍断胳膊,血却溅了苏守训一身。这苏忠甚是剽悍,虽断了一臂仍奋勇向前,夺了官兵一柄短刀,舞的如旋风般挡在苏守训身前。
苏守训眼见家人一个个丧命刀枪之下,心知今日不可能善了,顿时万念俱灰,伸手由谢先生怀中接过苏倩,向着谢先生惨然一笑,道:“今日累先生受无妄之灾,实是苏某的罪过。”也不待谢先生答话,一个箭步跨到船舷边纵身向江水中跳去。
古子玉没料到苏守训如此决绝,忙向着官兵喝道:“莫让反贼自尽了。”众官兵被苏家家仆挡在外边一时不能近的苏守训,只得眼睁睁苏守训向水中落去。
苏守训只觉身子如一张白纸般随风飘荡,这一瞬间脑子里却如闪电般掠过无数景象。从童蒙时先生教的“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于亲民,在于至善”直到本参当朝宰执罢官回乡,竟如再一次亲身经历一般。忽然他觉得身体一顿,一切便结束了。原以为死前一定很痛苦,没想到亲身经历竟是如此奇特。他只道自己是死了,只不知身在何处,是地狱吗?
然而,地狱里为什么这般安静,难道阎罗也厌倦了争吵?忽然一个声音怒喝道:“大胆反贼,你是什么人?”苏守训蓦的一惊,这不是古子玉的声音么?他猛然睁开眼睛,却见自己依然站在船舷边。家人都已倒在血泊中,苏忠就躺在脚边,眼睛直盯着苏守训,嘴一张一合的似乎要告诉自己什么,只是除了微弱的喘息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苏守训心中如刀割一般,这些人跟着自己除了苦头什么都没有,如今就这么轻轻巧巧的死了,为什么死的不是自己?苏守训抬起头,眼睛布满血丝,这辈子他从没有杀过人,甚至连畜生都没有杀过。可是今天,他不但想杀人,还不止一个。四周了官兵都愣愣的瞅着他,没有人上前,没有人说一句话。“谢济成,苏府西席。”这声音来自身后,再熟悉不过。苏守训这才想到自己靠在别人身上,立时一挺身,踉跄两步,终于站稳了,转过身来便看见谢先生站在身后。
这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样子,儒巾、白袍、折扇、青须,一脸的与世无争。五年前谢济成来到苏府时是这个样子,五年过去了,他还是这个样子。待人接物永远恭恭敬敬,言行举止透着一股斯文。当时他便是因为谢济成这副样子才留下他作为女儿的教书先生,至于谢济成的身世他向来没有关心过,一个人言行便是个人身份最好的解释——他一向这样认为。
只听古子玉冷笑道:“苏府果然是藏龙卧虎,起先说苏大人有谋反之心我还未尽信,不想却是真的。”说罢,右手一挥,官兵立时又向前扑来。
苏守训只觉眼前一花,不知怎么谢济成已挡在身前。眼见两柄长枪直奔谢济成胸前扎来,他心中大惊,急道:“谢先生,当心!”话音未落,枪尖已触及前胸,却见谢济成身形蓦地一转,竟由两柄长枪中间穿了过去。两名官兵见势不妙,欲待抽枪回护,却哪里来得及!谢济成双手微张,在两名官兵胸前一抓一推,两人却如纸鸢般飞了出去,“扑通”两声,落到水里。后面的官兵见了这情形,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