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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晓得对方不单单是为了叙叙乡谊,几番推杯换盏,刘良辅先出言撩拨:“老前辈当年在胡总督幕府之中,协掌东南御倭之事,威震闽浙、名动江南,之后二十年闲云野鹤,如今又在秦将军幕中,想必还得意?”
“秦将军年纪虽轻,已是名达天听,而且并无一毫骄矜之气,极其礼贤下士,解衣推食以待老夫……”徐文长笑呵呵地说着,自己脸上有些发热。
什么礼贤下士,什么解衣推食?秦林初见就差点把徐文长抓进牢里,之后又动不动恐吓他,要叫李时珍给他插一脑袋的银针,陆胖子和牛夯货两个,更是差点把徐文长一把胡须给拔光了。
偏偏徐文长还死心塌地跟着秦林,替他出谋划策。
如果叫那些备着厚礼、恭恭敬敬请徐文长出山做幕宾,却被他拒之门外的达官显贵晓得了内情,恐怕会把眼珠子都摔碎吧。
刘良辅点点头,也自夸道:“如今咱们绍兴人做幕宾,十个有九个是得意的。不是晚生自卖自夸,赵先生和学生在杨总督这里也是被委以重任,十余万大军粮饷,每年上百万出入,都在咱笔头子上呢。”
见说的入港,徐文长就哈哈一笑:“刘先生,别的倒也罢了,既替人做粮饷师爷,老夫不得不提醒你那本保命账可得藏好,否则钦差查起杨总督的弊案,他一推三六九,你就得做替死鬼。”
“怎么,钦差真要查杨总督?”刘良辅老鼠眼睛转了转,故意装作害怕,压低了声音问道:“京师里头,是张相爷有意对付杨总督,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学生瞧杨总督和张相爷颇为相得,老前辈如是说,未免过分了吧。”
哼哼,你不知死活,反而想从老夫嘴里套话?徐文长心头冷笑,举起酒杯慢慢啜饮:“刘先生问这个做什么?你我替人做幕宾的,就算东家要倒台也管不着,咱们到时候大不了把那保命的底账往上一交,卷铺盖滚蛋,怕他何来!”
幕宾不是衙门的正式官吏,与请他的官员介于师、友、门客三者之间,承担的责任有限,像当年胡宗宪蒙冤下狱,也没徐文长多少事情,他自己跑回老家就算了,当然,名誉受损、理想遭到重挫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刘良辅却存着另外的心思,听徐文长总提起那本保命账,他老鼠眼里就闪出几丝狡诈,装得有几分惶急:“事关晚生的饭碗,还请老先生预先透个信儿,好叫晚生有个准备。”
徐文长眉头一皱,故意把案情说的格外严重:“呵,刘先生不晓得,这件事一直通天杨总督贪污弊案,是今年头一桩的大案,都御史、给事中雪片般的弹章飞上朝廷,张相爷震怒,下令务要彻查此案,曾侍郎和弊东翁秦长官只是打个前站,后头还有锦衣卫、东厂的大队人马呢!说句不好听的,老兄的饭碗是坏定了,趁早把那本底账交出来,老夫替你在弊东翁面前求个情,秦长官不看僧面看佛面,总叫你平安回乡就是了。”
徐文长三句话不离底账,刘良辅也不是傻的,不见兔子不撒鹰,不到黄河心不死,没到最后一刻,他怎么肯把那本干系重大的保命账交出来?
“这个嘛,晚生毕竟还有些顾虑,还请老先生见谅……”刘良辅言语间躲躲闪闪,目光闪烁。
徐文长见对方言语不尽不实,站起来拱拱手,颇为失望的叹口气:“老夫以诚相待,刘先生却总是心怀疑虑,唉,这件事也只能言尽于此了,刘先生好自为之吧!”
刘良辅讪笑不已,把徐文长送了出去。
徐文长离去之时,仍把那口大藤箱提了走,在雪后滑溜溜的小巷中有几分步履蹒跚,看起来垂头丧气的,似乎十分失望。
刘良辅心头暗笑:老东西,以为两三句话就能把老子唬住?哼,任你奸似鬼,这一遭也喝了老子的洗脚水!
“砰!”刘良辅重重地把院门关上。
殊不知徐文长转过巷子的墙角,就扶着砖墙狂笑不迭,酒后昏花的老眼在此时此刻却变得分外清醒,寒芒一闪而过:刘良辅啊刘良辅,识相的赶紧把底账交到秦长官手里,否则你就自求多福吧!
刘良辅回去坐在屋子里又思忖一阵,觉得从徐文长嘴里套出来的话虽然不能尽信,但也具有不少参考价值,尤其是在现在这“患难之际”去告诉东翁杨兆和赵师臣,也好缓和一下因为昨天没有交出底账而略显僵化的关系。
至于底账本身,那是他刘某人保命的杀手锏,只有留在自己手上才最安全,谁也不能给!
想清楚了措辞,刘良辅打开小跨院通往总督府的门,刚跨出一步,就吃惊的站住了脚。
主人蓟辽总督杨兆和总文案赵师臣急匆匆地走过来,从来城府深沉的杨兆,脸上竟带着几分惶急之色,赵师臣那张坑坑洼洼的脸更是阴沉得可怕。
刘良辅不明就里,还堆起笑赶上两步:“东翁、赵先生,学生正有事情要找两位谈谈,方才徐文长徐老儿来找学生……”
赵师臣豺狼嗓门叫起来,打断了他的话头:“若是咱们再晚来一步,姓刘的你就把底账交给徐老儿了吧?!”
刘良辅惊得往后退了一步,勉强笑道:“赵、赵先生,你怎……怎么说的?兄弟岂会做出那等吃里爬外的事情?”
杨兆沉着脸,阴森森的目光盯得刘良辅心头发寒,一言不发。
赵师臣则一步一步逼近:“那徐老儿带了口大藤箱来找你,来的时候箱子里装着什么?去的时候箱子里又装着什么?”
“没、没什么,就是些状元红、霉干菜、霉豆腐……”刘良辅没头没脑地说着,突然醒悟过来,一拍大腿:“哎呀不好,咱们中了他的离间计!”
正如杨兆给秦林送黄羊、乳猪,在腊黄羊的肚子里头装大笔银子,玩了手无中生有的连环计,秦林派徐文长出马,以其人之道还施其人之身,也来了手李代桃僵的离间计。
当下这节骨眼上,换做杨兆、赵师臣,谁会相信徐文长到刘良辅这里来是提了一箱子霉干菜、霉豆腐?谁又会相信刘良辅和他之间只说了一通互相试探的废话?
疑人偷斧……
刘良辅哭丧着脸:“他们这是故意离间咱们!徐老儿实是带的霉干菜和状元红,对了,桌子上还剩的有,东翁,赵先生,你们不能上当,一定要相信学生啊!”
杨兆一直板着脸,半晌之后忽然笑起来:“刘先生,你说怎么才能让本官相信你呢?!”
赵师臣也带着威胁道:“那本底账,刘先生还是先交出来吧,否则要是被秦林、徐文长弄走了……”
“没有,学生原本就没有记底账啊!”刘良辅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心头则万般怨恨赵师臣,这钱谷师爷做假账之后自己必须留底子,乃是行规,你怎么红口白牙就要我交出去?这不是把我的命都给交出去了吗?
“好、好、好!”杨兆连道三个好字,铁青着脸拂袖而去。
赵师臣嘿嘿冷笑,也扭头就走。
瞧着老伙计的神色,刘良辅心头忽的升起一股寒意,他开始后悔了,可四周都是总督府的亲兵,对着他虎视眈眈,小跨院靠外的门,也被上了锁……
第419章 秦林的乌鸦嘴
徐文长拿离间计将刘良辅阴了一把,几乎同一时间,吸引了大部分暗桩注意力的副钦差秦林,则优哉游哉的在茶馆喝茶听书,就着各色茶点、喝着滚热的香茶,舒服得直冒泡。
有人在天堂,就有人在地狱。
吴老大为首的暗桩斥候们,那就苦不堪言了,扮成茶客混进茶楼的算是上辈子烧了高香,扮成小贩、叫花子、力夫散在四面八方的人,几乎被寒风吹成了冰棍儿,从头到脚都要结起冰碴子啦。
地狱十八重,一层比一层厉害,如果说被冻得直哆嗦的手下还只是在地狱,扮成叫花子的吴老大和另一名手下绝对是在地狱的第十八层。
头脸被秦林泼下来的开水烫的通红,虽然擦上了治疗烫伤的獾油,疼痛也没消减多少,被冷风一吹感觉整张脸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那个难受劲儿啊,简直比死差不了多少。
快到中午,秦林这才提着衣服下摆,摇摇摆摆的从茶馆二楼下来,带着陆、牛两个晃晃悠悠的,不知要往哪儿去。
吴老大等人不敢怠慢,赶紧的跟在后面。
秦林东晃晃西望望,无所事事的逛荡着,慢慢就逛到了密云县衙门口。
八字衙门朝南开,这县衙大门口左右两边各有一道砖墙斜着往前展开,呈八字形,便是贴圣谕、贴布告的八字墙。
大明天子以道德抚治天下,除了年头一月和岁末十二月,每个月都要通过京师大兴和宛平两个首县,向全国的老百姓颁布一道圣谕,贴在每座县衙的八字墙上。
秦林饶有兴致看每月的圣谕,有叫老百姓多读书向善的,劝谕不要游手好闲的,警告不准窝藏盗贼的,林林总总,都是些通俗易懂的家常话儿。
另外还有不少是讲新政好处的,说一条鞭法不再额外征收、加派,清丈田亩税额均摊,等等内容都配合着新政,看样子不像万历帝做的,口气倒像是张居正所说。
这是正月间,八字墙贴的最新一道圣谕还是去年也即是万历七年十一月的圣谕,秦林逐字逐句的读:“说与百姓每,时值冬令,天干物燥,须得谨防火烛。”
烛字还没有读完,鼓声咚咚的响,衙门口有人击鼓鸣冤。
就看见一位衣着破旧的老人家带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在衙门口跌着脚叫冤枉:“俺家的田地,明明是献给王神仙的,怎么叫官府占了去?蓟州不接状子,叫俺到密云来告,那杨总督再厉害,也不能把俺家献给王神仙的田地占了去呀!”
几个衙役听了齐齐把舌头一吐,这老头子话里的意思,分明是说蓟辽总督杨兆占了他家的地,这官司能在密云打吗?给咱崔县令借个豹子胆,也不敢去杨兆头顶拍苍蝇啊!
为首的衙役想了想,看这老头子面色黧黑却筋骨强健,梗着脖子直嚷嚷,像个老而弥坚的样子,就打定了主意和他推磨:“老人家,你贵姓?我问你,你家的田地是在哪儿?”
“免贵姓周,都叫我周老憨……”老头子又叫起来:“你问我家的田地,当然是在蓟州,本来是去蓟州衙门告状的,她们说蓟辽总督在密云开府,让老汉在这边来告,所以才带着孙子过来,呵,这一路厉害……喂,你们倒是先把状子接了呀,老汉我花八十个铜板找代书先生写的呢!”
衙役嘿嘿一笑,忽然把脸一板:“唉,这件事就只能爱莫能助了,你的地在蓟州,杨总督占你田地的庄子也在蓟州,这事情就只能到蓟州衙门去告,至于蓟辽总督府开在咱们密云嘛,设若杨总督在琼州府临高县开府,你还去临高告他不成?”
那临高县几乎在大明朝最南端,周老憨当然不可能从最北面的密云去那里告状。
“这……这……”倔强的周老憨嘴唇翕动着,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蓟州说杨总督开府密云,咱们管不了,你去密云告状;密云县说咱这里只是杨总督开府之处,你田地被夺的事情发在蓟州,还该回蓟州告状。
周老憨性子虽倔,毕竟只是乡间的一个村夫,哪里懂得这些衙门踢皮球扯烂账的功夫?只觉得蓟州衙门说的有道理,密云县衙也说的有道理,可田地被人夺了的小老百姓,到底去哪儿讲道理?
周老憨可怜巴巴地望着衙役们,可衙役们只是瞧着他嘿嘿的冷笑……他们可不会同情这些告状的刁民、愚民。
大冷天带着孙儿跋涉至此,周老憨全凭心中一股子气性,听说密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