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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幼滋悄悄对潘季驯道:“潘老弟,你说谁做首辅都要治河,请再瞧瞧顾宪成这等人的嘴脸,假如他做了首辅,会不会把黎民百姓的身家性命,当作朝廷党争的筹码?”
潘季驯默然不语,即使面对滔滔黄河的滚滚洪峰,即使站在被洪水冲得不停颤抖的危险堤段,他也从无畏惧,从不退后,可看到顾宪成满脸通红、莫名兴奋的样子,他的心情却前所未有的沉重。
丘橓被顾宪成劈头盖脸一顿斥责,白愣着眼睛,愕然道:“上次我问顾先生,您、您不是点头答应了吗?”
“当时若干同僚都在,顾某何尝答应一个字?”顾宪成声色俱厉地问道,眼底却藏着三分得意。
丘橓猛然醒悟,知道上了顾宪成的恶当,问他愿不愿署名的时候,给你支支吾吾过去,以为他愿意列名;结果等到碑文刻出来,他又义正词严的说并没同意,好在这隆福寺门前大大的出个名,叫天下人都知道他清正刚介、不阿附权贵。
丘橓无耻,可顾宪成更无耻,而且手段比他高级多了……
“顾先生,对不住,是丘某孟浪了!”丘橓一边叹服顾宪成比自己还无耻,一边自认倒霉,吩咐石匠把碑文上顾宪成的名字磨掉。
顾宪成洋洋得意,和几位朋友像打了胜仗一样,扬眉吐气的离去,反正他们已经把张居正得罪得狠了,足足坐了两年的冷板凳,自己想着也觉没什么意思,干脆借此出个大名,趁张居正得病,好好恶心他一下,大不了被罢官回家,总好过这么不死不活在京师混着。
几人说说笑笑、七拐八拐就去了刑部尚书严清的府邸,最近这段时间,他们和严清走得很近。
管家笑着将他们引进去:“我家老爷正在会客,请几位大人少待。”
顾宪成等人就在前厅坐下,慢慢喝茶等着,半晌之后,管家又走了过来:“我家老爷有请。”
别人倒也没多想,唯独顾宪成乖觉些,顿觉有点诧异:前头说在会客,想必是客人离开了才请他们进去相会,但自己坐在前厅,并没见谁从这里过,客人又是从哪里离开的呢?难道是走的后门?
进去两重院子,就是严清会见亲朋好友的花厅,严老尚书头戴忠靖冠,身穿燕服,几位客人由管家领来,他就站起来相迎,笑道:“诸位青年才俊来访,老朽顿觉枯木逢春,衰朽之气一扫而光。”
顾宪成慌忙客气:“老尚书客气了,您春秋正盛,深负海内人望,正该更进一步,为朝廷戮力效忠,谈何衰朽?实在是过谦了。”
孟化鲤也道:“严尚书居官清正廉洁,不仅深孚众望,而且简在帝心,以孟某看当今的时局,严公正该当仁不让。”
严清已做到刑部尚书,固然吏部兵部排名在刑部前面,但改任吏部尚书或者工部尚书,还算不上“更进一步”,只有做内阁辅臣,才能称“当仁不让”。
“哈哈哈,各位拳拳盛意,严某心领,啊,心领。”严清大笑着,把四位小字辈的官员让进花厅奉茶,然后话锋一转:“不过,国朝成例非翰林不入阁,严某却非翰林出身,入阁之事就不用再提啦。”
这番话说的四位客人心中酸楚,他们正是被秦林摆了一道,以解元的身份都没入得了翰林,永远失去了入阁拜相的机会,严清的这番话,实在叫他们感同身受,同时也再一次把秦林恨入骨髓。
顾宪成低着头叹息,忽然看到一把椅子下面有什么东西,定睛细看,原来是块小小的黄河滩石,上面自然形成的纹路很像凤凰形状,顿时心头一震——这块扇坠,是次辅张四维张凤磐经常吊在扇子下面的!
众位朋友还待再劝严清以圣眷争取破例入阁,顾宪成却朝朋友们连使眼色,与严清寒暄之后就告辞离开。
“顾兄,怎么不多劝劝严老尚书呢?”众位朋友都觉有些可惜,严清的圣眷是很好的,也不是完全没有入阁的希望啊!
顾宪成笑而不语,他已经发现了一个极大的秘密……
第772章 托付
不论顾宪成、严清,还是李幼滋、潘季驯,此时此刻各方关注的真正焦点绝不是慈宁宫或者乾清宫,也不是司礼监和文渊阁,而是灯市口外纱帽胡同的太师府,因为真正决定朝局走向的人,就在这里。
太师府依然门庭若市,前来探视慰问的官员络绎不绝,游七和姚八率领家仆们依然趾高气扬,宰相家人七品官,虽然相爷生了病,他们却不曾落了威风。
只不过,进进出出的官员们在谄媚的表情之外,多了点儿莫名的患得患失,而太师府的骄仆们,眉宇间的傲气总是消磨了三分,窃窃私语的次数也比往日增加了好几倍。
岂止这座府邸,从达官显贵,到京师小吏,从内朝的十二监四司八局,到外朝的六部九卿十三道监察御史,甚至紫禁城内掌握最高权力的那几位,谁不关切着太师府传来的消息?
太师府庭院深深的所在,粉墙青瓦的高大房舍之中,阿古丽、布丽雅捧着奏折,张敬修亲手用砂锅炖着药,游七率几名得力的家仆垂手等待,人人脸上都带着忧色。
大明朝的太师首辅张居正高卧床榻,他健康红润的脸色变得蜡黄,常常发出雷电之威、令百官胆寒的眼睛,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血丝,嘴唇焦干开裂,就连颔下漆黑的胡须,也多了几许花白。
是的,他病倒了,无可匹敌的太师,以雷霆手段和权谋机变让整个官场不得不服从于他,在万历年间长达十余年的累次朝争中所向无敌,在病魔面前并不比普通人享有更多的特权,他想支撑着去上朝,想继续大刀阔斧的推行新政,却已无能为力。
“拿、拿来!”张居正洪钟般的嗓音变得虚弱了许多。
波斯美女布丽雅捧着奏章站在旁边,闻言几乎滴下泪来,用咬字不准的官话劝道:“老爷,您生病了,应该多休息……”
“胡说,快拿来!”张居正眼睛一瞪,依然充满了不可抗拒的威严。
布丽雅没有办法,咬了咬嘴唇,最后还是把奏章递了过去。
张居正费力的拿着奏章细看,他当然知道布丽雅是为了自己好,但天下大事哪里是说丢下就能丢下的?
新政大业正在紧要关头,一条鞭法和东南开海都要全面铺开;缅甸莽应里继位之后,与四邻停战,休养生息恢复实力,近来又蠢蠢欲动;潘季驯治理淮河的奏章上来,要拨付钱粮、征调民夫……这一桩桩一件件关系国计民生的事情,叫张居正如何丢得开?
药香弥漫,张敬修细心的熬着药物,但他心里很清楚,这些药物对父亲的病没有多大用处,因为最好的几位太医都说,他们并没有什么把握,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偷眼看了看重病卧床仍在处理政务的父亲,张敬修这做儿子的实在心疼,可任何人都没办法劝服顽强的张居正,唯一的希望,就是妹妹尽早回来,她说的话,父亲总该听听吧?
“咳咳,敬修,你看潘季驯这个折子,秋天才能动大工,他现在就这么着急,难道以为你父亲真的顶不住了?这件事你看该怎么办?”张居正呵呵大笑,这些天他找到机会就给儿子讲解为政之道,也就是在病中,他越发迫不及待的希望儿子尽快成熟起来。
张敬修晓得父亲的用意,却故意不接茬,有些赌气地道:“父亲春秋鼎盛,身体一向硬朗,很快就会好起来,到时候再说呗。”
张居正声音有些嘶哑,没理会儿子的不满,自顾着说道:“就算父亲一病不起,也没什么关系,张凤磐、申汝默,还有你王、曾、李、潘诸位世叔,也会替父亲做完该做的事情。”
说着,张居正就有几分得意,他一手扶植出了势力强大的江陵党,他相信这些志同道合的朋友。
“父亲静心休养,等病好了,自己做更好,也不尽指望着别人!”张敬修把砂锅从红泥火炉上拿下来。
张居正笑了:“敬修,你是个正人君子,但要晓得书上说的不都是真话。什么君子群而不党?为政者,最为紧要的就是知人善任,把一群英才放在身边,辅佐你、帮助你,也在这个过程中培养合格的继任者。诸葛亮就是事必躬亲,结果死后没人能挑大梁,你父亲我,就不做诸葛亮!”
“好了,张凤磐、申时行都是您的左膀右臂,行了吧?”张敬修将吹凉的药递给父亲,对他的话倒是没有丝毫怀疑。
张居正虽然居家养病,但万历皇帝下旨准他在家处置政务,张四维和申时行也会每天造访太师府,毕恭毕敬的呈上各处奏章,敬请太师批阅,同时张居正的所有意见和建议,以及人事上的安排,仍像以前那样得到了不折不扣的执行。
尤为令人感动的是次辅张四维,据说他为了报答太师的知遇之恩,每天都在家里斋戒沐浴,向天祈祷太师尽快好转——这几乎是病人儿子才会做的事情,发生在当朝次辅身上,实在是难能可贵。
“唉,要是朝廷不把这些奏章发给父亲,让他真正安静下来养病,那就好了!”张敬修这样想着,又看了看府门的方向,暗道妹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回来了,回来了。”张懋修一边跑一边喊,兴高采烈地道:“妹妹和秦林一块回来了!”
“啊?”张敬修惊喜交集,本来算日程还有好几天呢,怎么来得这么快?
张居正脸色纹丝不动,似乎无动于衷,端着药碗的手却抖了一抖,将药汁泼在了薄被上,为了掩饰假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出嫁从夫,何必耽误秦林的功名?何况老夫也没大病,完全不必急着回来嘛!”
张敬修、张懋修两兄弟相顾而笑,父亲这话真是四个字——言不由衷。
秦林和张紫萱脚步匆匆地走进房中,看到父亲神情憔悴,张紫萱眼泪一下子就滚落下来,扑到父亲床边哀声道:“爹爹,你、你病成这样还在批阅奏章,又是何苦来哉……哥哥呀,你们怎不劝爹几句?”
张敬修、张懋修,还有闻讯赶来的张嗣修、张简修、张允修几兄弟,全都苦着脸,谁没劝过,可谁能劝得住父亲啊!
张居正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发,自嘲地道:“爹爹贪恋权位,自己不肯罢手,谁又敢不把奏章拿来?我还是大明朝的太师、首辅哩,天子许我在家理政,你就要夺我的权么?”
张紫萱苦中作乐的笑了一下,还待再劝,秦林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秦林当然知道张居正是在开玩笑,他贪恋权位,做不到淡泊名利,只因他抱负极大,选定了入世救国济民这条路,就不能做出世的闲云野鹤,归根结底还是为了推行新政,为了国强民富。
“秦林……”张居正的目光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慈祥,破天荒的没有用训斥的口气和他说话,“把你叫回来,是我的主意,说什么图门汗、董狐狸入寇,是我让兵部曾尚书胡编的。”
老爷子还真是坦白啊,明说是编个理由,弄道圣旨招秦林回来!
秦林笑了笑,俯身道:“女婿有半子之份,自该回来探视。”
“倒不是为了见见你们。”张居正老脸微红,其实他有这意思,“老夫病倒之后,京师暗流汹涌,各方蠢蠢欲动,所以召你回来坐镇,以免万一之时突生变乱。”
“父亲!”张紫萱和几位哥哥大惊失色,什么叫“万一之时”?这可是不祥之兆啊!
秦林迟疑道:“刘都督那里……”
张居正直截了当地道:“刘守有和张鲸走得很近,严清那里也不安宁,我不放心他!”
虽没有明言,老太师眼睛里仿佛在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