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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世兄,你已经知道了吧?”吴兑低声对张公鱼道:“出任山西巡抚的圣旨,已经过了六科给事中,明天一早就明诏下发了!”
张公鱼别的本事稀松平常,拉扯关系、讨好结交的功夫几可直追座师申老先生,六科给事中是他铁哥们,哪里有不知道的?当即打着公鸭嗓子嘿嘿干笑两声:“多谢吴都堂提拔,学生铭感五内!今晚便有一份山西土仪送到府上。”
吴兑失笑,这还没去山西上任呢,哪来的山西土仪?恐怕是那白花花或者黄澄澄的土仪吧。
他摇了摇头,嗔道:“老夫要你那黄白之物作甚!张都堂,你可知为何出任山西?”
张公鱼也不是傻瓜,眨巴眨巴眼睛:“想是我那秦老弟暗中布置?咦,等学生到了山西,定将他照应一二。”
秦林那妖孽,还要你照应他!吴兑哭笑不得,真想敲张公鱼一下,让他快些开窍。
没奈何,要报秦林的救命之恩,吴都堂也只得循循善诱:“张世兄想做海瑞么?世人都称海笔架不畏权贵、执法如山,他究竟是怎么声名鹊起的?”
想想想啊,张公鱼把脑袋点得像拨浪鼓,他又不缺钱,以他性子也不爱揽权,做官就想图个名留青史,何况海瑞在江南一地好大的名声,谁说起海青天都是竖起大拇指。
但是说起海瑞究竟怎么名动天下的,张公鱼就有点儿抓瞎了,乱猜道:“说他清正廉洁,火耗常例分文不取,穷得一年只买两斤猪肉?”
吴兑摇摇头,失笑道:“县学里头的教谕,十个有八个比他穷,单靠这样只好算个穷措大罢了!”
“想是犯颜直谏,抬棺上书?”张公鱼啧啧嘴,海瑞胆子就是大,上书把嘉靖皇帝骂得喷血。
吴兑还是摇了摇头:“大明历朝两百年,骗过廷杖的官儿,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张公鱼抓了抓头发,有点儿犯迷糊了,好在他是扬州盐商出身,地方离得近,一下子想起来便脱口而出:“逼徐阁老退田!”
终于开窍了!吴兑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当年海瑞触怒嘉靖皇帝,被下狱论死,时任首辅的徐阶多方设法回护,对海瑞有恩,后来高拱当政,徐阶致仕回乡,两个儿子多行不法,侵占民田、荫庇门客,弄得江南百姓怨气冲天。
此时海瑞授了应天巡抚,别人都以为他既蒙受徐阶大恩,自然会官官相护,谁知道海瑞竟一点人情也不讲,逼着徐阶退还田产,还抓捕了徐家的两位公子!正好是和徐阶不对付的高拱当政,他利用海瑞的刚直把徐阶狠狠整了一把,可怜扳倒严嵩的徐阁老竟闹了个灰头土脸。
海瑞名气很大,可大多数都是直谏上书不给皇帝面子,在上峰面前不下跪不给上司面子,或者穷得不买肉不给自己肚皮面子,他真正做出来的实事,主要还就是江南退田这出。
自永乐靖难,明朝承平一百多年,世家豪门纷起,江南百姓苦于豪强兼并,海瑞竟逼得曾任首辅的徐阶退田,这件事不胫而走,从此江南百姓呼为海青天!
张公鱼想到这里,顿时豁然开朗,一下子就明白了吴兑的意思,又惊又喜又有点踌躇,搓着手只管嘿嘿傻笑。
“好好做。”吴兑拍了拍他的手背,长叹道:“近来赵应元、吴中行等辈得势,攻讦陈都堂和吴某当年阿附张江陵,某虽问心无愧,但也觉不安于位,等秦少保之事尘埃落定,便致仕还乡做个钓翁。将来都堂之上,就要靠世兄澄清道路啦。”
张公鱼闻言大喜,吴兑这就是明说和陈炌抱定不做官,也要死保他和秦林,那还有什么犹豫的?
另一边,旧党清流诸位已渐渐不耐烦了。
正好内阁三辅许国和一个官儿说话,落后了几步,吴中行、赵用贤对视一眼,起身迎了上去。
为张居正夺情挨廷杖时,许国曾分别赠给他俩玉杯和犀角杯,交情那是极好的,现在两人奉诏回朝,俨然一副在江陵奸相压迫下不屈不挠的英雄形象,许国又做到了内阁辅臣,三人关系越发密切。
“维桢兄……”吴中行满脸堆笑,举起了酒杯。
不料许国脸色稍变,干笑一声指了指前面:“申老先生还等着,失陪、失陪!”
这什么意思?吴中行有些不乐,脸色沉了下来。
赵用贤却比他机灵一些,心头毕剥一跳,莫非许国已经……
正在此时,顾宪成和三位朋友怒气冲天地来到了申府,顾宪成年纪大些,还稍微好一点,刘廷兰、孟化鲤、魏允中早已满脸青气,一副来找麻烦的架势,他们天不怕地不怕,廷杖尚且要骗几顿来开胃,和首辅闹也不是头一次了。以前连张居正都得罪过,也不怕再得罪个申时行。
在众官瞩目之下,顾宪成直接找上申时行,施礼之后冷冷地道:“恭喜申老先生位列宰揆,从此展布手段治国平天下。只是宪成所递奏章,如何沉沦内阁杳无音信?还望申老先生以实告我。”
刘廷兰这几个读书读傻了的货,也横眉毛绿眼睛地瞪着申时行,豁出去大不了不做这官了。
申时行微微一笑:“顾郎中毋骄毋躁,老夫今日票拟的奏章。没有一百本也有八十本,焉知你说得哪本?”
什么?顾宪成眼前一黑,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盯住申时行,全身剧烈地哆嗦着……
严清、刘守有、丘橓互相看了看,各自都有点心惊,这次的事情不是他们一系发动的,但声势之浩大,计划之周密,至少对付秦林这么个贬谪出京的锦衣武臣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可谁也没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以前也没见申时行和秦林有多少交情啊!
赵应元、王用汲更是不敢置信,申时行在张四维面前唯唯诺诺,怎么这时候竟敢站到秦林一边,来了次反戈一击?吴中行和赵用贤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今天晚上许国一反常态的对他们不理不睬。
徐文璧、耿定力等人则相顾一笑,心中大石方才落地,申时行并不笨,他虽然混充老好人,可权欲不见得就低了!
申时行脸上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神色,甚至装得比谁都无辜,只在心中嘿嘿冷笑,许你张四维做初一,我申时行就不能做十五?坐上首辅之位,还要被你在蒲州遥制,张凤磐啊张凤磐,将申某当作傀儡,你未免想得太美了点!既然如此,老夫何不与秦林联手,扳倒你这一派,从此做个堂堂正正的真首辅?
顾宪成只觉心口剧痛,眼前申时行的身影变得模糊起来,恍惚间秦林贼忒兮兮的笑容就在不远处。
为什么,为什么碰到秦林那家伙,每次都折戟沉沙?顾宪成有万般的不甘心、不服气,没奈何强打起精神,死死地盯住申时行:“申阁老,某的奏章,是通政司转递,送入内阁了的!”
哦?申时行满不在乎地笑笑:“也许是辗转传递出错了吧,顾世兄莫急,等老夫明天催人去查查,都有关防挂号的——哎呀,还没有票拟、批红,哪有挂号?这可不好查了,要不顾世兄自己去通政司问问?”
凡官员奏章,例由通政司传递,内阁票拟意见,司礼监辅佐皇帝批红发下,撰述官用关防挂号,然后发中书舍人写轴用宝制成圣旨,六科给事中有封驳之权,这是朝廷定制。
顾宪成的奏章,根本没有票拟批红,更不可能挂号了,最多就是通政司和内阁之间的转接签条,大明的衙门向来拖沓,这个要去查就是找别人的漏子,那就等到猴年马月吧!更何况这份奏章,本来就是内阁首辅申时行自己拿走撕掉的,谁敢查,谁又能查!
申时行……秦林!顾宪成念着这两个名字,眼前一黑,干脆利落的晕了过去。刘廷兰等慌了手脚,忙不迭地把他搀扶出去,连指斥申时行都顾不得了。
“走吧,没指望啦!”严清、刘守有、丘橓等等诸位全都意兴阑珊,知道这次又白做了恶人。
徐文璧、徐廷辅、朱应桢、陈炌、吴兑、耿定力、张公鱼等人则齐齐举杯:“国恩深重,福泽绵长,为申老先生寿!”
申时行笑容可掬,偕余有丁、许国、王家屏诸位亲朋故旧一起举杯,与众痛饮!
有心人瞧出几分门道,暗自咋舌:怪不得申老先生敢和凤磐相公一系翻脸,原来背后支持秦林的竟有这许多人,秦林之势渐成深固不摇也!今天与其说是申时行向旧党张四维一脉叫板,不如说是秦党借此公开摊牌!
第894章 又到麦熟时
夜深人静,申府欢歌笑语兀自热闹非凡,不过朝堂倾轧从来是有人欢喜有人愁,换做旧党诸位,那就格外难受了。
啪!
顾宪成的家里,吴中行将许国所赠的玉杯狠狠扔在地上,顿时琼玉乱飞跌做粉粉碎,兀自不解气的踏上两脚:“许国欺人太甚,原以为是我辈正人君子,没想到竟和申汝默串通一气,活活气煞我也!”
刘廷兰道:“管鲍分金,从此割袍断义、划地绝交,当不致有污吴先生令名。”
赵用贤也把犀角杯找了出来,学着吴中行,狠狠的扔到地上。
不料那犀角杯做得厚重结实,犀角不像玉那么容易碎,竟当的一声从地上弹起来,砸到了坐着低头沉思的王用汲脑袋上,哎呀一声吃惊不小,额角顿时鼓了个大青包。
“罪过,罪过。”赵用贤尴尬无比。
赵应元到底老成些,皱了皱眉头:“什么时候了,还闹这些没用的!连严清、丘橓他们几个都看出风色,找借口不到咱们这里来了……刚才听到消息,张公鱼去做山西巡抚,只怕凤磐相公这次有难。”
“啊……”顾宪成本来躺在床上,额头盖着块湿毛巾,闻言托的一下跳起来,急吼吼地道:“圣旨下了?”
“凤磐相公有难!”顾宪成急了眼,只想骂赵应元怎么不早说,好歹记得对方是清流前辈,生生把话憋了回来,哀叹道:“这是要学海瑞逼徐阁老的故事啊!”
不至于吧?赵应元、王用汲尚且似信非信的,远不如顾宪成见事明白。
顾宪成也不由细说了,大声叫道:“快,即刻派人出城去通知凤磐相公!”
刘廷兰赶紧打圆场:“天色已晚,京师各门早闭了,哪里能出城?再急也只能等到明天……”
明天张公鱼就陛辞出京了!顾宪成这次是真的一口血喷了出来。
第二天一大早,张公鱼果然接了圣旨即刻出京,家眷行李都不带,由吴兑拨给他的二十名家将护持着,出阜成门往西绝尘而去!
顾宪成派出的报信人跟在后头也要出门,却被巡城御史拦下来排查,一一仔细搜过,连裤裆都捏过两遍,看看日中了才放他们离开。
不远处,绿呢轿子放下轿帘,吴兑重新坐实,抚须而笑:“秦林啊秦林,老夫也就能帮到这里了,接下来就看你的吧。”
……
张四维匆匆离京,倒也不是全为着装忠臣孝子,他是真怕秦林又在蒲州搞风搞雨,想快点回去镇住这家伙。
一个白天,他从京师往西走了五十多里,这才寻个驿站安歇了,第二天赶天明再次启程。
刚刚走到日中,官道上就有二十余骑飞也似的抄了过去,惹得张四维府上的奴仆纷纷驻足观看。只是那些人都穿布衣便服,看不出什么路数。
张四维心腹管家叫做张升,他知道自家老爷的心思,凑趣地道:“想是顾老爷那封奏章生了效果,京师派缇骑去蒲州,取那秦某人的性命。”
算算时间,倒也对得上,而且缇骑出京办事,也不尽是鲜衣怒马的,如果所办之事关系重大,也会化妆改扮以免被人识破行藏。
张四维颇为自得的捋了捋颔下疏疏落落几根胡须,心下颇为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