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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作,真恶心!”张鲸愤愤地啐了口。
可万历不这么看,或者装作不知道,笑盈盈地走过去,摆摆手止住要呼唤秦林的张诚,一直走到秦林身后不远处,才轻声呼道:“秦爱卿诚朴勤勉,朕已悉知也!”
一百二十万内帑金花银,除开赏赐武勋贵戚和边军将士,万历真正能任意花用的不过三十多万,秦林一次就把今年的五十万两送了进来,让他荷包里的银子翻了一番还不止,这份功劳在朱翊钧心中,那真是极重极重。
秦林先是一怔,接着慢慢放下银箱,不敢置信的回过头来,惊喜地叫道:“陛下……”
“爱卿真朕之股肱!”万历一把扶住要跪下行礼的秦林。
秦林并不罢休,满脸惶恐的用力要跪下去,万历则使劲儿扯住,两位一番挣扎推让,实打实的文王渭水遇子牙、高祖宛城逢张良,圣君贤臣两相得。
在五十万银子的面前,就严清这件事而言,万历刻薄寡恩的本性又暴露无遗:严老尚书固然很不错,但没必要为了他,就和五十万银子过不去吧?比起那个不可能病愈的老头子,还是送财童子般的秦林更有用啊!
万历身后,张诚笑容可掬,秦林在东厂大权独揽,对他在内廷争权夺利也颇有助力,再不是被张鲸死死压制了。
张鲸张司礼的脸色之臭啊,一番心血又化为乌有,刚才在陛下耳边说那么多,只怕早变成耳边风了吧?
他恨恨地看着秦林,眯着的三角眼寒光闪烁。
秦林将张鲸脸上的恨意看得清清楚楚,正好万历问起东厂,他就长揖对答:“陛下,臣奉旨提督东厂,还多亏了张司礼给臣留下两员干将,臣才能放手施为。”
“哦,是邢尚智吗?”万历笑道。
秦林摇摇头:“是曹少钦和雨化田,实为虎贲之士。”
气死咱家了!张鲸一时冲动,差点就把秦林重用徐爵和陈应凤的事情说了出来。
说呀,有种你就说,秦林不怀好意地奸笑着,貌似有个成语叫做指鹿为马,讲的也是权阉在皇帝面前胡说八道,张司礼您要不要试试?
张鲸最终嘴唇嗫嚅几下,还是闭口不言,没有证据,说了也是白说,反而引起陛下猜疑,那就反为不美。
万历却没听出秦林话里的味儿,侧过头笑道:“大张伴伴,朕却不知你已和秦爱卿冰释前嫌,还派麾下干将相助啊。”
“是、是。”张鲸口中答应着,几乎咬碎了大牙,明明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是没有真凭实据,在陛下面前也不敢说出来,真叫人气炸了肺!
气炸了肺的不止张鲸,还有严清。
躺在病床上的严老尚书满心等着陛下替他主持公道,他告病的奏章当然不会说是被秦林气病的,那样的话他一世英名简直就扔到粪坑里去了,但他让儿子私下托了张鲸,给都察院那边的御史言官也打了招呼,相信以自己的圣眷,陛下绝不会轻饶秦林。
结果他等到的消息,是秦林亲自押送五十万内帑银进了内承运库,陛下亲口嘉勉他公忠体国、诚朴勤勉。
严清一口老血喷出来三尺高,第二天就遥拜丹阙,带着全家老小回乡去了,而且据李建方判断,老严肝阳上亢又连遭摧折,已是肝火攻心,能不能活着回到云南老家都很成问题。总之,从此京师朝局再无这号人物。
严清虽因病致仕,京师旧党清流的目光立刻集中到了都察院,在这里他们有着最强大的火力,面对秦林执掌东厂权势大张的局面,江东之、羊可立、李植为首的众多骂将已跃跃欲试,他们的目光都盯住了左都御史赵锦,等待这位老先生的举动。
赵锦属于士林清流,天然的是赵用贤、吴中行、江东之等人的同盟,即便他在对江陵党的态度上趋向中立,万历下旨查抄江陵太师府时他曾经劝谏过,但是顾宪成使用巧妙的计策,形格势禁之下赵锦已站到了秦林的对面。
都察院、刑部和大理寺称为三法司,西方属金、主肃杀,三法司衙署设在城西阜财坊,赵锦的府邸就在都察院南边不远处的萧家胡同。
赵府有四进院子,其中第三进正中间的厅堂,生漆楠木家具、四面挂着条幅,装饰显得格外肃穆,两边柱子上大字赫然,左边题着心外无理,右边题着心外无物。
厅堂正中高悬牌匾,“知行合一”四字笔锋凝重端严,其下设牌位,香炉中青烟袅袅,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先生身着青衫、头戴方巾,俨然儒生打扮,正朝着牌位焚香顶礼,语声带着悲怆:“先生先生,孽徒无能,不能光大先生之学,阐发先生之道,致令明珠蒙尘、正道不张,将来有何面目见先生于九泉之下……”
“老爷……”管家在门外忐忑的小声叫道:“徐渭徐文长先生来拜。”
老者转过身来,这个青衫儒服像穷秀才的老人,赫然是正二品左都御史赵锦,而他顶礼祭拜的牌位上写得分明:先师阳明先生王讳守仁之位!
第961章 才子风骨
“不是告诉过你们,老夫祭告先师时不许打扰吗?”赵锦语气平淡冲和,即使责备管家也没有盛气凌人之态。
管家先告罪,接着道:“小的本来想挡驾,可那位徐先生说、说他是为先太老师之事而来……”
赵锦先是一怔,然后古井不波的脸上,就露出了惊讶之色。
管家口中的先太老师,就是他已故的恩师,赫赫有名的心学宗师王阳明王守仁。
不同于东林党那些“平时袖手谈心性,临机一死报君王”,甚至连一死也做不到,跳河嫌水凉、刎颈怕肉疼,最后干脆投降满清的大人先生们,王守仁这个阳明先生才是做到了立德、立功、立言,人生三不朽的真君子,他道德高尚,学富五车,提倡知行合一,又统兵平定宁王之乱,得封新建伯,死后谥“文成”。
据说王阳明不仅威武全才,还有极其高深的内功造诣,统军作战时曾经遇到营啸,大军深夜不战自乱,他自中军帐一声长啸,声震十里,军士被啸声所慑便渐渐安静下来,平息了一场营啸。
可这样一位传奇人物,在身前身后却备受排挤,因为八股取士以理学为正统,理学派系占据主流地位,王阳明的心学便不那么受人待见,其后身为文臣以军功而获封伯爵,更惹来许多无端的猜疑。
直到万历年间,心学的影响虽然越来越大,但仍然没有取得朝廷承认的正统地位,王阳明本人也未能以真儒资格从祀孔庙。
赵锦身为王阳明的关门弟子,对此真是忧心如焚。
王阳明对赵锦恩同再造,这个关门弟子那是相当的非比寻常,要知道王阳明是明宪宗成化八年(公元1472)出生,赵锦则生于明武宗正德十一年(公元1516),相差了整整四十四岁,嘉靖六年赵锦十二岁拜入门下的时候,王阳明已经是新建伯、奉天翊卫推诚宣力守正文臣、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兼南京兵部尚书,入室弟子中年纪大些的,都可以做赵锦的爷爷了!
可王阳明一看到赵锦,就说此子将来必能光大吾学,于是以功盖天下、名动八表的身份,收一个十二岁孩童做了关门弟子,令他与诸位功成名就的弟子同列。
赵锦心目中,实把王阳明之举视为恩同再造,发誓要昌大心学,其后果然为官清正、治学严谨、讲求知行合一,现在已做到正二品左都御史,算是心学嫡传弟子中官位最高的一位。
但是理学居于统治地位已经很久了,赵锦根本没敢想让心学来取代理学,只是要朝廷承认心学具有和理学一样的正统地位,结果仍然遭到挫折。
恩师王阳明已经离世五十多年,赵锦也年近古稀了,眼看着自己时日无多,事情还没有眉目,试问他这个关门弟子,有何面目见阳明先生于九泉之下?
徐文长突然造访,若说任何别的事情,赵锦都会吩咐管家挡驾,唯独提到先师王阳明,赵锦一定意动,而且必须要开门迎客!
“开门,迎青藤先生!”赵锦吩咐管家,又亲自迎到了二门上。
徐渭头戴浩然巾、玄色直裰、粉底皂靴,老疯子这番穿得齐整,赛如新郎官似的,飘飘然走到二门,老远就大礼拜倒:“山阴徐渭,拜见世叔赵老先生。”
徐文长是正德十六年出生,只比赵锦小五岁,但架不住人家辈分高,徐文长的老师季本、王龙溪都是王阳明的弟子,所以同为阳明先生入室弟子的赵锦,就要算他的师叔。
单从这点,就可看出当年王阳明收赵锦为关门弟子,给了他多大的提携和恩遇。
赵锦并不接老世侄的茬,也趴到地上和徐渭平磕了头,口中连声道:“怎当得青藤先生如此大礼?”
徐渭苦笑,看来师叔很有点不满哪。
果不其然,刚刚到厅中落座,侍女把茶端上来,赵锦就冷笑道:“闻得青藤先生在秦督主幕中赞划机宜,近来秦督主威震京师,想必多赖老兄你出谋划策,隐身幕后、指点江山,咦,青藤先生威风不减当年哪!”
徐文长老脸一红,他确实为秦林奔走效力,但赞划机宜的事情,近来张夫人还要做得多些,她什么出身呀,哪怕只得到老爹张居正的五成真传,徐文长就不敢班门弄斧了。
徐文长只是第一才子,张居正却是两百年间第一名相,其间差距岂可以道里计?
这话就不好细说了,徐文长在椅子上坐了半拉屁股,揪着颔下灰不灰、黄不黄的胡须略微思忖,忽然站起来,正言厉色地道:“敢问太老师灵位何在?徐渭灵前焚香致祭。”
赵锦讶然,本能地想拒绝,但心念一转,自己虽然可以给徐渭甩脸色,但他确实是阳明心学的再传弟子,自己师兄季本和王龙溪的嫡传门徒,人家拜祭太师父,总不能横加阻拦吧?那样做就成了对阳明先生不敬啦!
赵锦没有办法,只好把徐文长领到灵前。
徐文长顿首再拜,恭恭敬敬地上了三炷香,一扫老疯子的疯癫狂态,倒是前所未有的肺腑之诚。
就算赵锦本来有十分的气,到此也只剩下三分了。
哪知徐文长上香之后并不离开,而是魔怔了似的盯着那块灵位,忽然放声大哭:“太老师啊太老师,你本应该从祀孔庙,陪在夫子和诸位先贤身边,受满天下的读书人顶礼膜拜,怎么到如今还孤孤单单的供在这里,一年到头不见天日,委屈到这般地步……”
徐文长哭声悲怆,又扯胡子、揪头发、咬手指,发了十二分的疯态。
“徐先生,徐先生?!”管家有些担心,想上来搀扶。
不必,赵锦摇了摇手,早知道徐文长疯过,并不觉得奇怪,倒是被他哭诉打动,心头一阵酸楚,眼圈刷的一下就红了,王阳明对他名为师徒、情逾父子、恩同再造,徐文长哭诉正好触到他的痛处。
哭且罢了,老疯子竟然真个发起疯来,突然间劈手夺过灵位,揣在怀里就往外走。
赵锦惊得呆了,一边追,一边连声呼唤管家。
几个仆人追上去拉徐文长,哪晓得这老疯子发起疯就像红了眼的蛮牛,干瘦的身体不知哪儿来那么大力气,一掀一推,几个仆人就变成了滚地葫芦。
“徐渭,你究竟要怎地?”赵锦气急败坏地叫道。
徐文长头也不回:“我把太老师的灵位送到孔庙去!”
疯了,这家伙真的疯了!管家仆人们面面相觑,他们当然知道老爷的心事,那就是请太老师阳明先生从祀孔庙,可那是要得到朝廷批准的呀!自己拿去摆在孔庙,能算数吗?
赵锦早已关心则乱,徐文长把他最敬重的老师的灵位抱走了,能不着急吗?真被他这么抱到孔庙去,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