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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房子本来还在装修,院子里摞着成堆的大理石地板,屋里地板上的青砖都给拆了,地上全是土,但大家没空管这个了,就在这尘土飞扬的房子里或坐或踱步,脸上都显得惶惶不可终日。
“这家伙是疯了吧?我已经打听清楚了,此人就一前清落魄举人,穷得叮当响,连老婆都跟着一卖豆腐的跑了!从前到现在和咱们从没有任何瓜葛,也没听说有什么后台指使,为了什么咬住我家不松嘴了呢?”老二满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他是想讹诈我们家吧?”老四叫道。“那些搞报纸的黑心记者,谁家讹诈不是先拿着文章来卖?不给钱才发,哪有他这样摆明想把人往死里毁的讹诈?”老二回答道。“大哥,这咋办啊?那个无赖怎么就缠上咱们家了?”老三又生气又无奈又害怕。
“我们报警吧,去法庭告他诽谤!”老五握着拳头大吼。“这要搁在长沙,我早找人去烧了那报社、揍死那个无赖了!”老幺气得浑身哆嗦。“说得对!我马上去找人,妈的,一百块银元买他的两只手!”老四拍案而起。
老二瞪了四弟一眼,喝骂道:“混蛋!忘了老爷子来的时候怎么嘱咐我们的吗?韬光养晦!夹紧尾巴做人!我们才回来五年而已,根基不深,你在宋国惹事?你认识县令市长吗?认识巡抚府长吗?认识那些穿洋装的警察官差吗?”被老爷子训的十分讲究长幼尊卑的老四看二哥说话了,赶紧垂手低头,表示臣服,然后又坐回了椅子上。
老二吼退了弟弟,抬眼咨询正背着手反复踱步的大哥,看了看大哥的鞋面上都已经被土盖住一层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叫道:“大哥,要不要禀告老爷子?请他定夺?”“二哥,你想气死老爹吗?”老大还没说话,几个兄弟全脸红脖子粗的吼了起来。
老二挥着手一脸难办的神色反驳道:“我有什么法子?这种事就是对着咱们家来的!你们见识少,这娘的就是以前清朝官差破家的招数!名曰:栽盆景就是找个根基不深的小康体面人家,趁半夜给你门口扔个无主尸体或者扔只断手,第二天就开始上门勒索了。要是一个应对不好,就是家破人亡!”
一席话说得几个弟弟都愣了,好久,老四频频点头道:“不错不错,这事就是这个理。”老幺又惊又怒的叫道:“栽盆景我当然知道,但那都是官府衙役等人下套害人,官差有权有势,但这次怎么是一个穷酸贱民也用这招?他凭什么能用这招?”“他有报纸呗,洋人的玩意呗。”老五撇了撇嘴,说道:“所谓的一沾洋字羊变虎,这海宋,一个贱民竟然也敢攀诬咱们这种缙绅了,真邪门!”
“算了,事情越闹越大,那家伙不是善茬,根本就不会和我们善了!我还是去禀告老爷子吧。”老大终于停住了脚步,他抬起头,看着屋顶的红漆木梁,叹了口气,转身就往外边走去。约摸一小时后,李濂文让忐忑不安的儿孙们到他房子里开会了。
一进老爷子卧房,就看到老大侍立在一边,李濂文坐在床沿,戴了老花镜,一手捋着胡须,一手握着那叠恶心报纸在聚精会神的阅读,老二立刻就冲了上去,大叫:“爹,您没事吧?这报纸是疯子无赖编造的,您就当他是放屁吃屎,自己可千万注意身子骨,万勿生气啊!”他生怕老爷子在自己面前大口大口的吐血。
但李濂文看到儿孙们都过来了,站了满满的一屋子,把那叠报纸随意的往床上矮几上一甩,摘了老花镜握在手里,轻轻擦拭起西洋镜片来了,脸上神色如常。看到老爷子这副平静的模样,儿孙们互相惊异的对视,肚里都在纳闷:“老爷子不气?真怪了啊。”
李濂文咳嗽了一声,用家长威压收拢了儿孙们那些惊异乱扫的目光,他看了看面前有些惶恐的子孙,静了片刻,突然鼻子哼了一声,嘴角咧了起来。他在笑!屋里鸦雀无声,子孙们脸上都变成了惨白,简直如同见了鬼一样:这种事发生了,怎么不发火反而发笑了?
老二一个箭步冲到床前,扶住了老爹的肩膀,关切的打量着老爹的眼神,嘴里怯怯道:“爹,您没给气坏吧?”他是怕李濂文气疯了。但李老爷子推开儿子的手,长身端坐床沿,朗声说道:“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您什么意思?”儿孙们齐齐发问。
“回家乡之前,我就想,虽然咱家时代居住于此,根基曾经十分深厚,但离家逃难又返回原籍,就等于咱们家的根已经断过一次,即便回来可以东山再起,也已经不复昔日之根基牢固,说不定有大宋的黑心官差觊觎我们家的家财,罗织罪名,陷害我们。这里是短毛、洋教为王的新天下,我们并没有什么官府朋友亲戚可以助力,那时我家立时陷于万劫不复之境地。”
李濂文缓慢而坚决的吐着字,有力的仿佛一篇条理分明的八股文如屏风般出现在空中,瞬时就让儿孙们明白了自己面临的可能处境。说到这,看着人人竖起耳朵等着听下文的的儿孙们,李濂文抓起身边矮几上的那叠报纸,在儿孙面前晃了晃又扔了回去,叹了口气,说道:“只是没想到,宋国官差没有来讹诈我们,倒是市井无赖盯上我们了……”
“爹,你不要小看它,这里的报纸很可怕的,现在我去进货出货,所有的商人看着我的眼神都不大对,有些人直接不和我们做生意了!这就是众口铄金君难自宽!一份黑心小报就顶得过一万张老妈子的嘴!”老五一脸心有余悸的模样。“老爷子,要不要准备打官司?”老三问道,接着面有难色的说道:“您得知道,这边的法官您可能不待见,他们都穿着洋服、头上顶着羊皮毛,若是见到,您就忍着吧。”
李濂文挥了挥手,说道:“还不至于,我早有准备,只是没想到耐心准备了五年,今日才有机会出杀手锏。”“杀手锏?”儿孙们同时目瞪口呆。李濂文目视了一下大儿子,老大立刻扭头对众人道:“孙子辈都出去!关好门,在院子里站好等着。”屋里剩下的几个儿子惊异的对望:这意思就是老爹要说什么天大秘密了,连孙子辈的都没资格听。
“老爹,到底您准备什么杀手锏啊?”老幺看小辈都走了,急吼吼的窜到李濂文面前问道,几个哥哥赶紧跟着他围了上来,都恨不得把耳朵堵在老爹嘴上听他的秘密。李濂文得意的捋着胡须闭目微笑,却不开口。
旁边站立的老大看了看老爹,咳嗽了一声说道:“五年了,既然爹决定出手了,那么《韶关新报》这种黑心小报,根本伤不了我等分毫了。”“怎么回事?”几个弟弟又盯住了大哥,大哥明显是知情人。大哥开口说道:“各位弟弟,本城最大的个基督教教会,你们可知道是哪几个?”几个弟弟都是一愣,暗想:怎么扯基督教上去了。
老幺答道:“这洋教派别多如牛毛,教会也四处林立,并不拘泥于教堂,平常七八人在自己茅屋里一起祭拜洋神也自称教会;我们又秉承老爹教诲:只以孔孟之道为信为仰,谁去和他们这群人掺和?怎么会知道什么教会最大?”
老大看着迷惑的小弟,慢慢说道:“本城最大五个教会:第一大,乃是美南浸信会韶关分会,有一万信众;第二大,乃是英吉利的圣公会,有六千五百之众;第三大,乃是大宋基督青年会,有六千信众;第五大,是天主教韶关教区,亦有六千信众;第五大是本城本地人刘雅各创立的循道宗韶关荣神教会,有五千之众。”
一番话说得几个弟弟瞠目结舌,倒不是惊讶老哥的知识,而是在愣过之后,一起去偷看老爷子的脸色。本来以为老大这么熟稔洋教,老爷子应该会暴跳如雷的跳起来抽他耳光,没想到老爷子依旧一副得意微笑的模样。
“大哥,难道……难道……难道你也是洋教的?”老二战战兢兢的问道,彷佛在羊群里一只羊在问:你是不是狼。“我怎么会是洋教的?我是孔孟门徒啊。”老大带着莫名其妙的表情说道。“那你搞这么清楚干嘛?”老三问道。“是啊,这洋教和小报有何相关?”老四也跟着插嘴。
“你们以为我搞清楚这个就是信教的啊。”老大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解释起来:“其实咱们家是这五大会的知名金主:城北新的浸信会感恩堂教堂筹建捐款的时候,老爷子捐赠了一千银元;圣公会和基督青年会的合办教育基金筹款的时候,老爷子也捐赠了一千银元,用于其成员去京城读书、留洋深造的奖学金;天主教收养弃婴、残婴、女婴的育儿堂,老爷子每月固定奉献十块大洋;荣神教会的圣经印刷筹款,老爷捐赠了五百大洋。
此外,五大会朝湖南派遣传道士的时候,我们也会写信给长沙的刘姑爷,请他照看保护传道士,免得被百姓砸死砸伤,当然少不了一大笔银子作为疏通和感谢费;总之这五年来,我家总共朝韶关城各个教会捐赠了五千银元左右,折合四千五百两白银。”
一番话说完,房间里惊得掉根针都能听见,五个儿子,从老二到老六人人身体前俯、下巴颏碰到了胸口、眼珠几乎要撑破眼眶子。每个人肚里都是电闪雷劈、天崩地裂:“老爷子不是最恨洋教吗?”、“天啊,这怎么可能?老爷子不是恨不得刀劈火烧任何一个洋教兔崽子吗?”、“老爷子西装皮鞋怀表都不让穿戴,怎么可能给洋教那么多银子?”“装修下房子花个五十元,他都大骂嫌贵,他怎么……怎么……怎么眼睛不眨的就扔了五千元出去?还是给洋教啊!”
静了好久,老二年纪最大,最先回过神来,他嘴歪眼斜的看着老爹,大声问道:“这是为什么呢?”“您难道信了洋教?”老六惊慌失措的抹着冷汗,眼珠子却不肯离开老爹眉目片刻这简直是一群羊突然发现自己老领头羊居然是条狼,不仅是狼,而且是大灰狼!四千五百两银子奉献的超级大灰狼啊!
李濂文端起床几上的茶悠然喝了起来,手一指墙壁,侍立在旁的老大一个躬身致敬,然后静静的走过去,身后紧紧系着兄弟们惊骇疑惑的眼珠子。那面墙上挂着一溜的满清官员的画像,都是李家的列祖列宗,下面靠墙摆着一个又长又巨大的香龛,最上层是孔圣人的牌位,下面是列祖列宗的牌位,最下面的供桌上摆满了瓜果供品和香炉。这是李濂文祭祖上香的地方。
大儿子到了那里,先恭恭敬敬的跪下,给香龛磕了几个头,然后拿出三炷香敬上,这才半跪在地,弯腰摸出钥匙打开供桌下的柜子的西洋锁,拉开了柜门。这个供桌下的柜子五年来在儿孙面前一直锁着,儿子们都私下猜测是老爷子放账本银票的地方,此刻第一次有机会亲眼目睹里面的东西,都踮了脚尖,死命的朝里面看去。
不过他们都失望了,小柜子里分两层,都放着满满的书,没有账册银票那种松松垮垮的簿子。大儿子从最下面一层伸进手去,左手压住最左边书的封面,右手压住最右边书的封底一次就掏了一尺厚的书出来,他两手那摞线装书恭恭敬敬的摆在老爷子旁边的床沿上。李濂文手一推,那摞书就自动滑开了,在床沿上铺了一排。
“你们过来自己看看。”李濂文说道。几个儿子上去一看,顿时如五雷轰顶,这些书竟然是《创世记》、《出埃及记》、《马太福音》、《罗马书》等等,悍然是一整套的圣经。而且书已经略显老旧了,看来李濂文早已读过不少次了。
“爹,您不能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