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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
王宁安悚然一惊,他挺直了腰板,侧耳倾听文相公的高论。
文彦博略带得意,继续道:“二郎,你想想,这些年来,你的理财之术,练兵之法,有哪一样,是出自孔孟学说?以老夫看,不论是收复幽州,还是拿下横山,你用的办法,都是管仲玩剩下的,对吧?”
王宁安点头,“管仲的确是一代奇才,他的治国之术,争霸之法,有太多值得后人学习的,我也不过是学会了一点皮毛而已。”
这可不是王宁安谦虚,如果仔细读过管子,你就会发现,哪怕过了两三千年,老先生的智慧依旧有借鉴价值,拿来发展经济,进行国际博弈,一点不落伍。
论起强国富民,诸子百家当首推法家,而法家之中,管仲又是开启流派的第一人!老先生有多厉害,可想而知!
“文相公,管子之才,天下无双,千百年罕见,只是历代儒者,对管仲多有非议,很是排斥管子之学!”
“那是他们无知,虚伪!”
文彦博霸气挥手,“二郎,你支持醉翁,破译竹书纪年,还原三代之治,有何目的?”
“自然是推究历史真相,破解自孔孟以下,历代儒者的迷思,唯有打开思路,放下包袱,才能真正找到富国强兵之法!”
“说得好!”
文彦博笑道:“只是醉翁他只做了一半,虽然破解了竹书纪年,可该不信的还是不信,而且他读了一辈子书,骨子里还是孔孟的那一套,指望他打破儒家一统江山,完全做不到。”
此刻的文彦博,就像是一个被祥云瑞霭环绕的圣人,他的每一句话,都发人深省……就拿竹书纪年当中的例子,上面记载了舜篡位夺权,以往历代儒者都说是禅让,到底是相信竹书纪年,还是相信历代的儒家经典?是篡位,还是禅让?
其实一旦进入这个争论,就等于先入为主,承认了篡位是错的,是不应该的。往下怎么辩论,意义都不大了。
哪怕历史是这样,又能如何?
莫非你想给篡位者擦胭脂抹粉吗?
良心上能过得去?
要想维护舜帝圣君的身份,就必须把这段抹掉。像是李二,他距离后世太近了,杀死了哥哥和兄弟,发动玄武门之变,天下皆知,隐瞒不了。哪怕他立了再多的功劳,都难以遮掩得位不正的缺陷。
六艺虽然创立多年,欧阳修不懈努力,但是始终没有掀起真正滔天巨浪,原因就是如此!
孔孟之道,经过了多少年的发展,已经形成了一套完备的话语论述体系,并且深入人心。其核心就是明君贤臣,有德居之,无德失之,王道仁政……等等泛道德化的概念。
你和儒者争论,往往从一开始,就落入了对方的话语体系当中,怎么能讨到便宜。
说起来有些复杂,一个比较明显现实的例子,就是明代王阳明的心学,从一开始,心学对千百年儒家的冲击是无比巨大的,可是到了王阳明晚年,他不断修正,把心学又带回来儒家框架的老路,他那著名的四句话,还是在善恶是非对错上面打转转儿,跳不出来……难怪后来心学快速烟消云散,没法推陈出新,大破大立,只能自己坑自己!
文彦博语重心长道:“二郎,咱们就说眼前,你我所做之事,是对是错?”
王宁安沉吟道:“为国为民,为天下苍生计,为汉家长远计,我们做的当然是对的……只是,有些手段未免不够光明,容易落人口实!”
“哈哈哈!”
文彦博放声狂笑,“二郎,你的说法,和那些腐儒评价管子,有什么区别?”
这话够厉害,王宁安打了个哆嗦,悚然变色,不由得陷入了深思。
没错,文彦博问得好!
自己这么多年,一直鄙夷儒家,一直希望改变孔孟之道。
其实不自觉之间,自己也陷入了孔孟的圈子里,而不自知,真是惭愧啊!
王宁安越发不敢小觑文彦博的智慧了。
“文相公,我还有一点疑问,孔孟之道,并非全部不可取,我以为当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才是。”不知不觉间,王宁安已经用了请教的口吻。
文彦博摇了摇头,“二郎,你这话或许是对的,或许是错的……老夫不和你争论,老夫只想问你,孔孟二圣,说了那么多话,究竟哪些是精华,哪些是糟粕?你怎么取舍?是不是还要按照儒家道德的标准,进行划分?你这样一来,不等于是原地转圈吗?”
“那文相公以为,应该如何做呢?”王宁安虚心求教。
“很简单,彻底推翻孔孟那一套!另立门户,自成一系!”文彦博信心十足道:“论起治国,孔孟远远不如管仲,为什么放着成功的典范不学,去学两个落魄的文人?简直莫名其妙吗?”
文彦博笑道:“我们就以管仲为祖师圣贤,以这本《管子》为根本,可以任意发挥,肆意挥洒,重新建立起一套体系来!我们在西北的作为,是为了大宋的百姓,是为了天下苍生,这就是对的!我们就是道德完人,不需要被指责!那些去开拓土地,发掘财富的人,就是勇者,就是大宋的功臣,他们不管是抢,还是夺,都是为了大宋好,都是应该的,每个人都该给他们掌声,他们是真正的英雄,不应该受到任何指责……”
文彦博的声音在屋中回荡,王宁安用力甩了甩头,终于从老家伙的魔音当中恢复过来。
明白了,差点被忽悠了!
王宁安没有想清楚,为什么文彦博突然推崇管子,突然要另立门户,推翻孔孟之道……可是话说到了这里,他豁然开朗。
其实老文也没有像他说的那么超脱,那么了不起!
向外淘金,开拓,必然伴随着杀戮抢夺,伴随着尔虞我诈,伴随着天怒人怨,罪行累累……文彦博每每想到这里,都不寒而栗,汗透衣服。
他老人家是想青史留名的,而且留的不能是恶名!
可是他能改变吗?
不能啊!
因为有那么多的土地,如山一般的黄金在等着他。
何止是文彦博一个人,大宋的士人几乎都面临一个问题。
他们为了眼前的利益,背叛了自己的所学,也背叛了心中的道德。
脑袋和身体不协调了,一个向左,一个向右。
到底该怎么办?
是放弃利益,尊重心中的道德?
几乎没人做得到!
那就只剩下追逐利益,不在乎身后名,哪怕受万众唾骂,也在所不惜!
可好面子的文人,又不甘心。
作为文官士人的集大成者……文彦博经过苦思冥想,终于找出了与众不同的路……既然利益不能放弃,既然道德在干扰我们,那不妨就把道德给改了,这不就顺理成章了吗?
过去的道德说抢劫不对,那新的道德就鼓励抢劫;过去的道德说安贫乐道,新的道德就赞同获取财富……总而言之,一切制约他们追逐利益的观念,统统抛弃!
想到了这一步,文彦博觉得自己升华了,彻底升华了,真的能立地成圣了。
当然了,要想成就一门学问,必须有传承。
他在若干古圣先贤当中,毫不费力找到了管仲。
没有办法,管子就是先秦百家当中,最务实的那一个!
文彦博决定借着肯定管仲,推翻孔孟之道,只要后世都是信奉管仲的门人弟子,那他文彦博就是圣贤第二,再也不用受任何批评,他可以放手施为,还有人给他拍手叫好,这多好啊!
王宁安猜透了文彦博的卑劣心思,他突然想起了所谓的文艺复兴,和思想启蒙!
乖乖!
二者何其相似啊!
一群强盗,发现了新大陆,开始疯狂掠夺,大肆杀戮,忘恩负义,丧尽天良……他们做了这些,也知道理亏,所以就搞出了文艺复兴,给他们的强盗行径洗白!
告诉世界,他们代表先进,代表文明,他们去抢劫,去杀戮,去占领土地,灭绝土著,都是应该的,是你们落后,是你们不思进取,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大家不妨扪心自问,血腥残暴的原始积累,有什么文明进步可言?
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当然了,在王宁安的不懈努力之下,大宋先一步开启了扩张的大幕,而敏锐的文相公,也注意到了要给自己的行径洗白……这就是所谓的宋版文艺复兴吧!
第750章 要立地成圣的文相公
“情况就是这样,还请两位替本王参详一下吧?”
王宁安和文彦博谈过之后,顾不得休息,直接来找宋庠,恰巧宋祁也在,再加上冯京,这三位都是装了一肚子孔孟之道的饱学之士,还有两个三元及第。
用文人对付文人,总比王宁安这个二把刀要强多了。
他把文彦博的想法说完,就等着这三位的高论。冯京是戴罪之身,连个正经身份都没有,本来是不想说话的,可是当听说文彦博居然要推翻孔孟之道,把管仲捧成圣人,实在是忍不住了!
“无耻老贼,皓首匹夫!”
冯京浑身颤抖,声音都变了,“亏他读了一辈子书,居然悖逆圣贤,胡言乱语,文彦博当伏少正卯之诛!如此老贼,留着他简直是一大祸害,王爷,您可不能被他蛊惑了!”
王宁安轻笑了一声,“冯状元,文彦博刚刚加了太傅之衔,是正儿八经的一品大员,没有足够理由,我怎么能处理他?”
冯京不服,怒道:“背叛孔孟之道,难道不该杀吗?”
王宁安笑了笑,“冯状元,你们文人不是喜欢说言者无罪吗?”
“那也不能胡说八道啊!”
“你怎知文彦博是胡说八道?”
冯京愣住了,“西凉王,莫非你信了文彦博的话?”
王宁安摇了摇头,“我谁的话都不信……问题是这么多来淘金的人,他们可是十分喜欢文相公的论调……据我所知,文彦博已经让人放出风声,还写了几篇推崇管子的文章,现在可是洛阳纸贵啊!”
“没错。”宋庠答道:“确有此事,文宽夫真是处心积虑,他这一手高明啊!”
冯京瞪圆了眼睛,怒冲冲道:“背叛圣贤,抛弃孔孟,大逆不道,天理不容!宋世伯,你怎么能替文彦博说话?”冯大状元气得五官都扭曲了。
宋庠摆了摆手,不满道:“老夫说过什么,做学问要用心,要弄清楚来龙去脉,知其然,知其所以然。文宽夫宦海浮沉几十年,他的学问眼界都在我等之上,现在该思索的是文宽夫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的把握何在?如果只知道大声狂吠,一点有用的见解都没有,我们岂不是辜负了王爷的信任!”
不知不觉间,宋相公就拉近了和王宁安的距离,弄得他好像是王宁安的心腹一样……敢情这些老货无耻起来,谁也不弱!
宋庠说得的确没错,凡事都要弄清楚来龙去脉。
儒家能被尊崇一千多年,也不是凭空得来的,在春秋战国,儒家是不吃香的,真正登堂入室,被各国推崇的是法家,是兵家,就连墨家、纵横家、阴阳家,混得都比儒家好!
为何到了汉代,武帝一朝,儒家咸鱼翻身,并且兴盛千年不衰呢?
道理也很简单,因为天下一统,六合归一,除了匈奴之外,大家都是汉人,作为农耕民族,自然要追求安稳,提倡道德规矩……这么庞大的帝国,治理成本是很高的,如果光靠着法度,要安排多少官吏?每天要有多少官司,要处置多少人?
秦法在一国之地能施行,可是拓展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