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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终于出了泥坑。曹嵩仰望天空,如此大而密集的雪花,似乎要让负责下雪的天神们准备很长一段时间。那么,父亲的人生呢?是不是所有的痛苦与磨难,光辉与荣耀,都只为今天的魂归故乡?
曹腾的一生,最艰难的要算他跟随被废太子刘保在洛阳金乌巷九号藏身的那段岁月。最值得大书特书的,就是他联合其他太监和朝中士大夫,成功地帮刘保夺回皇位。他跟顺帝刘保的感情,深到可以被后者称为“阿兄”,不幸早逝,临去之前,又将家事国事全盘相托。
日后他又跟大将军梁冀周旋,保护百官,为朝廷举荐贤能,但也免不了遭人陷害,甚至有牢狱之灾。
直到现在,曹嵩对养父曹腾的认识,也只不过略知一二。由于曹腾久居深宫,被要求嘴严,宫中大小事务从不透露半点。加上曹腾一直以公事为念,自从曹嵩成为他的义子,他只在临去世前和家人过了唯一一个春节。
令曹嵩遗憾的是,对曹腾的了解,作为养子的他,还没有曹操知道得多。曹腾既不想成为宫廷诸事的泄密者,又不想让他的一生所为无人知晓,便用讲故事的方式,将他和顺帝刘保的往事,以主人公“小藤子”和小皇子的身份,仔细说给曹操听。
“小藤子”是曹腾陪伴太子刘保读书时期,刘保的顺嘴叫法。
自从邹氏前年嫁到曹家,对这父子俩最深刻的印象就是曹操整天有说不完的话,简直像个“话痨”,越发衬得曹嵩沉默,好像曹嵩的话都被他说尽了。
曹操在车内,又想起问继母邹氏,有没有见过“小藤子”,认不认识他。邹氏对此一无所知,一概回答不知道,没见过。
所有人都在风雪中慢慢走着,只有车轮碾压路面时发出的声音和马蹄声、马的鸣叫交织在一起。原本就不爱多说话的“曹书蠹”显得更加沉默。
曹嵩看看黑漆棺材,父亲曹腾的音容笑貌犹在,如今却阴阳两隔。曹嵩在悲情难抑中,可能并不了解躺在棺木中曹腾对他的担忧:性格太过于懦弱,想要在暗礁林立的宦海航行,这是致命的弱点。
此生最大的胜利
曹腾跟前任皇帝刘保患难与共,却得罪了现任皇帝刘志。因为大将军梁冀是刘保的小舅子,梁皇后的胞弟。曹腾出于对故主的忠诚,对梁冀采取隐忍、宽容,得罪刘志,落得晚景凄凉。
如今刘志仍然当朝,曹腾能不为曹嵩的前途命运担忧?
长在太监之家的曹嵩,有着这样那样的缺陷。圣贤之书读了八车,对于生儿育女这样的人伦之事,还是经由宫内王太医亲口授意,才懂得生育的真谛。让其妻丁佩结束处女人生,怀上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当得知儿媳怀孕,曹腾亲自打开顺帝赏赐给他的“古井”贡酒,父子俩对干了好几轮。那晚,“古井”酒的香气,合着曹家父子的欢愉,弥漫了整条金乌巷。
行走在风雪里的曹嵩,看了看曹操所在的篷车,不觉两颊发烫。为当初理解生孩子就是男女简单地睡在一张席子上,害得曹腾眼巴巴盼望了六年而感到抱歉。
公元155年二月,曹嵩的妻子丁佩终于怀孕。司隶、冀州发生大范围饥荒,人吃人的消息传到京都洛阳。即使朝廷下令赈灾,仍是杯水车薪,致使大量难民死亡。
洛阳的日子也好不到哪儿去,宫中连续几个月不发俸禄。小官员家快穷得揭不开锅,就连曹家也捉襟见肘。
曹嵩小心地扶着棺椁,前面不远就会有荥阳驿,他们可以到那里投宿。曹腾曾经告诉曹嵩:父母是自己的前世,祖辈是前世的前世,所以必须敬畏。孩子是自己的来生,孙子是来生的来生。不生孩子,就等于没有下辈子,是人生最大的失败。所以无论如何都应该生孩子。
曹腾躺在棺木里,一定是满足的。身为太监,不仅有资格收养儿子,还能有孙子,孙子将来还有孙子,子子孙孙,生生不息。香火不断,祭祀有人!曹腾的香火能延续千年,不,万年,一直延续下去。作为普通百姓,能像动植物那样一代代繁衍生息,还有什么比这更有成就?
六岁的曹操虽然记忆力还没有发育完好,但他永远忘不了曹腾那致命的一摔。就是这次不幸,促成了曹操人生继母亲难产去世后第二场意外上演的悲剧。
曹腾退休的那天傍晚,曹操非要像往常一样骑在他的肩头。进门时,曹腾只关心肩头的曹操是否会被门框撞到,忘了脚下的门槛。整个人,连同肩膀上的曹操,一起向前栽倒。即将倒地的刹那,曹腾害怕曹操迎面栽倒,会伤害到他的脸,双肘顶地,手臂往后撑去。只听到右臂发出咔嚓一声。也许是那一跤摔得太重,也许是曹腾离开工作岗位后心情落寞,回家后一病不起。虽然摔断的右臂被接上,但还是肿得厉害。他勉强熬过了大年,临去世前一天晚上,给曹嵩留下四条遗言:一,金乌巷九号世代保留;二,要将曹操教育成才;三,切不可跟最红的人靠得太近;四,多生子嗣,旺曹家香火。还有一句他临离开皇宫时,没能亲口告诉皇帝的话,必须设法传达。
日后,曹嵩勉强将四条遗嘱中的第二条做到一半,其他都没能遵照执行。
正月初八早晨,一生充满暗算、陷害、牢狱、非难、艰辛、困顿的曹腾,竟然没能回避死神的呼唤,于睡梦中被带向另一个世界。
曹嵩照例端来热水侍候曹腾,却再也没能将他唤醒。他还没来得及告诉曹操“小藤子”是谁,就和把他当作“吾兄”的顺帝刘保相聚了。
难以传达的遗言
灵幡飘扬,纸马垂立。曹家处于悲痛之中。全金乌巷和临近的巷弄前来送葬的人络绎不绝。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前来吊唁的士大夫至少有数百位。
死的是太监,向来自恃非凡的士大夫们有没有搞错?
狭窄蜿蜒得像龙身的金乌巷,根本容纳不下这么多人,他们所乘之车只能停放在其他街道,周边街道都堵车,好多官员大儒只能步行。其中为首的就有太尉赵戒、司空胡广、司徒袁汤,三公联合一百七十六名士大夫共同拟定悼词,由曾被曹腾举荐的赵戒在曹腾遗体前宣读:曹公腾,随太子,保皇帝,荐贤能,忧苍生……士大夫最感激的,是曹腾辅佐顺帝刘保二十年,为大汉帝国带来二十年太平天下。
丧礼过后,曹嵩扶棺回乡,并向经学院祈三年守丧假期。还有一事未了,就是曹腾要说给皇帝的那句话,曹嵩重孝在身,不便走动,没办法见到皇帝。看来只能等到守孝期满后回洛阳再说。
皇帝刘志听说曹腾亡故,向来用稀奇事和突发事打发冬日无聊时光的他,竟然沉默不语。曹腾的得意门生中常侍曹节乘机禀告刘志:曹大长秋曾来辞行,见陛下正在忙碌,未敢惊扰。
刘志一声叹息,想起过去,最让他记忆深刻的,莫过于曹腾提醒他让太后归权于己,这样的大恩不亚于如今的“五侯”帮忙铲除梁冀,可曹腾却因为阻拦他处置梁冀而受到冷落。刘志越想越觉得亏待曹腾,希望能见他最后一面。
曹家在紧锣密鼓地准备远行用物,突然接到皇帝要亲自前来吊唁的消息。曹嵩顿时如同遭受惊吓的母鹿瞪大眼睛,好像没听懂太监在说什么。
刘志想要来金乌巷,主要是很早就想来看看传说中曹腾跟先帝刘保当年落难时的故居,这次可以两件事一起办。
曹嵩及曹家大小却因此情绪紧张到无法入睡。曹嵩关心的是,他该如何寻机将曹腾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转告皇帝。
第二天,全金乌巷的每家每户都被勒令戒严,并用黄绫子将沿途街巷蒙了个严严实实,就连巷口的老槐树下也有专人把守。
清道后,数百御林军鱼贯进入金乌巷。一个时辰后,居民们才听见皇帝坐着十六个人推拉的龙辇款款而来。
曹家及所有帮忙举丧的人全部下跪,迎接皇帝。
当太监修炼到火候时,总显得深沉而谦卑,这才使得他们双面性格的传统得以延续。腰间一边吊着两个香囊的唐衡,散发出复杂的香气。动作熟练地伺候穿着兽皮大氅、半截脸埋进狐狸毛中、握着铜暖手炉的皇帝走下龙辇。
唐衡对曹嵩说:你父亲生前有功于国,陛下特来送送他。
他就是日后曹操的军国支柱荀彧的岳父,曹操能牢牢记住他,是因为他身上有股奇异的香气。
曹嵩跪地哭得伤心:小民谢陛下恩德和众位侯爷盛情!
刘志和唐衡等人问了些曹腾生前情况,曹嵩小心应答,寻找机会怎么将曹腾遗言告诉刘志。因为那句话,太监们绝对不愿意听到。
刘志转入正题,问曹嵩:先帝生前为废太子时隐居的屋子在哪?带寡人去看看。
机会终于来到,曹嵩跪地禀告,意思是曹腾在世时说过,顺帝曾经说过,他落难住过的屋子,除了曹家人,不准任何人进去。
唐衡立刻反驳:什么曹家人?陛下还跟顺帝是一家人呢。
既然是先帝的意思,谁也不敢违背。刘志不想白跑一趟,提出由曹嵩带他进去。
唐衡等人也早想一看究竟,这下不能进去,气得变了脸色,恶狠狠地看着曹嵩独自带刘志前往。唐衡嘴唇不情愿地动了几下,但不知道说些什么。
曹府所在地金乌巷环境极其一般,房子间数也不多,可建造的级别很高。是当朝皇帝刘保亲自下令,责成将作大匠刘舫亲自指导:设计、施工、用料,皆有皇家风范。
大小十八间三个院落,小瓦盖脊青瓦溜檐,木窗砖墙雕花门楼,回廊轩窗室室相连。曹腾的起居间最为讲究,卧室、阅读室、会客室、藏书房一应俱全。曹腾虽然曾经贵极人臣,但院内普通人家的生活气息很是浓郁。东院的水井凉台、石磨、舂臼一应俱全。厨房窗户上挂着一串串红椒、蒜头及竹制生活器具。中院一棵桂花树年年飘香八月,西园栽着几棵石榴树,岁岁九月开口笑。
院子西南角那两间一厢一门脸四间房就是当年他和刘保的隐居之地,这里是曹腾生前的心灵之所,离去之前的一段日子就居住在此。平日门窗紧锁,钥匙曹腾拿着。每次回到金乌巷的家中,第一件事就是拿着一块白布和拂尘,先将那几间屋子仔细擦拭一遍。每到有纪念意义的日子,比如顺帝刘保的生日、登基日、忌辰,曹腾都会独自在里面坐会儿。
曹嵩拿钥匙打开门,然后侧身贴在门后让刘志进去。刘志一踏进门里,便以为走错了地方,这里显然更像藏书库。门边、屋角、过道,到处堆满竹简,且每一卷都缀着一偏小木牌,说明书名、作者和主要内容。刘志紧掖住衣服,才能勉强通过几处被竹简挤得狭窄的通道,颇为失望地看完那几间房屋,盯着墙上挂的刘保的画像看了几眼,摸了摸书架上近十几年少有碰过的书简。这么多竹简,竟然被曹腾保护得没有一丝灰尘。刘志朝四周看了最后一眼,正要转身离开,曹嵩跪在两侧高高摞着竹简的过道间,将曹腾的遗言禀告。
爱贤者的墓志铭
刘志真害怕两旁的竹简倒下来砸着跪地的曹嵩,当他听到曹嵩说的“重用士大夫”几个字,愣了愣,背转过身去。看着不大的窗口,沉默了一会儿。
唐衡、徐璜等候在门口,只见刘志走出来时面色冷峻,献媚地问刘志看见什么了,里面怎么样。刘志径直走向龙辇,顺嘴回答“几间破屋子,没什么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