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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我被关在省城的劳改队,所以我妈每次来看我都要坐好几个小时的汽车。老太太基本上每个月来看我一次,我每次见她,都觉得她比上一次更老一些,白头发更多一些,背也更弯一些。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之每次我妈走的时候,我看着她弯曲的背影,心里都难过万分。关于我打了徐奉修被抓这件事,一直以来我都觉得除了苗苗,我没对不起别的什么人,但是现在我才知道,我最对不住的人是我妈,老太太一共四个儿子,亲手送出去三个,只回来一个,还不小心进了监狱,她心里是什么感觉,恐怕谁都无法体会。但是自从第一次我妈来看我,抽了我一巴掌以后,老太太再也不提我打人的事,只是告诉我好好改造,别惦记家里人:“家里一切都好,不用你惦记,你就在这好好表现,好早点出来,妈盼着你回家呢。”这些话我妈每次都要说,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是要告诉我,不管我干过什么,我都是她儿子。
除了我妈,还有两个人来看过我,其中一个我完全没想到,那人是我判决书里所谓的受害人之一:徐奉修。我被带到接待室的时候,看见老徐笑眯眯地坐在那里,着实吃了一惊,这厮来干什么?挨揍没挨够?专程跑来让我帮他松松骨?应该不是吧,这世上大概还没有贱成这样的人。可是看他笑嘻嘻的样子,又的确很像是专门来找揍的。
我拉过凳子坐下来看了看老徐,问道:“你来干啥?”
老徐闷着头憋了半天说:“小赵,我来看看你。”
“看我?”我冷笑一声说,“徐教授,咱俩不沾亲不带故,你还挨过我一顿胖揍,你跑来看我?”
“小赵,你姐姐的事是我不好,我已经意识到错误了,我也尽我所能进行了弥补。”老徐低声说。
“打住,老徐,那是你的事,跟我没关系,我揍你不是因为我姐,是因为你欠揍。”我说。
“小赵,你看你,这样讲话就不对了,在你姐这件事上,我的确很懦弱,可是这不代表我就欠揍,事实上,我一点也不欠揍,我当右派的时候可是挨了不少揍,其中不乏一些莫名其妙的揍,所以你到我们办公室来揍我,我倒是不觉得意外。但是问题并不在挨揍上,问题是,我的确做错了事,可是我有勇气改正,你为什么不能原谅我呢?”徐奉修说。
听到这我几乎想笑,这孙子倒是有点可爱之处。“老徐,你大老远跑来就是想让我原谅你?你整明白了没有?你应该去找我姐,让她原谅你才对,我只负责揍你,不负责原谅你。”我说。
“小赵,我跟你姐谈过了,她也原谅我了。我这次是和你姐一起来的。”徐奉修说。
“我姐在哪?”我赶紧问道。
“她在外面。”老徐说。
“她怎么不进来?”我问。
“她……她不想进来,她让我告诉你,不要再担心她,她一切都好,就要出国了。她还让我嘱咐你,让你在这里好好表现,争取早日出去。”
听到这里,我一阵气苦,她被人欺负,我帮她出气,我坐牢,她可以原谅伤害她的人,却不愿意进来看看我。整件事下来,似乎人人皆大欢喜,只有我倒了霉,而最可笑的是,我根本应该与这件事毫无关系,我他妈的这不是吃饱了给撑进监狱的吗?
这件事的结局,是我后来出去以后才知道的,徐奉修离了婚,我四姐却没嫁给她。赵争鸣留学去了英国,后来又辗转到德国,嫁了个德国鬼子,叫什么马库斯。九几年的时候回来过一次,但是我没见着,当时我正好在外地工作,家里只有我妈见着了。说来好笑,听说我四姐教我妈外国人先叫名字后叫姓,于是我妈天天管我那个鬼子四姐夫叫哭死马,这是我妈讲给我听的。我妈还说那个鬼子细高细高的,天天猫着腰进进出出,跟钻山洞似的。我妈给他做面条,他一顿吃了四斤面,把老太太吓坏了,偷着跟我四姐说小四儿啊,这德国咋那么穷啊,孩子连碗面条都吃不上,你在那儿可遭老罪了。还有件事很搞笑,说这哭死马吃完了面条一高兴,大声喊道:“亲爱的妈妈您做的面条太好吃了!”说罢上来抱着老太太亲了一口,结果被老太太照脑袋上给了一锅。
至于徐奉修,后来娶了他的一个学生,这人也不是外人,就是我四姐那个室友,当年在医院楼梯间给我讲我四姐和徐奉修如何如何的那个。听说这俩人弄到一块儿了,我当时的第一感觉,就是觉得自己像小肥羊一样,被人给扔锅里涮了。可是当时的我已经无意去拆穿这个小小的阴谋,只好苦笑作罢。五年的劳改生涯,我早已生猛不再,锐气尽失了。
第二个来看我的人,相信不用我说,大家都猜得到,是苗苗。我妈跟我说过,苗苗来我家找过我好多次,我妈都已经编不出新鲜的谎了,只好躲到邻居家去。可是苗苗还不罢休,又到我师傅那儿软磨硬泡,我师傅磨不过苗苗,只好告诉她我因为打人被抓了进去。可是我劳改的地方我师傅并不知道,苗苗是怎么打听出来的,我就不得而知了。
其实我知道苗苗早晚会来,以她的性格,是不会相信一个活人会像屁一样挥发到空气里去的。我就算躲到坟地里,她也会把我挖出来问个明白,这一点我坚信不移。
她来的那天我其实并没有做好准备,或者说我早已做好了准备,可是一看见她,就彻底方寸大乱了。
我记得当时苗苗坐在接待室的破椅子上,旁边放着一大堆东西,有水果有罐头,看来是拎了一路。一看见我过来,苗苗的眼泪刷刷地就下来了。我越往前走心里越想翻身而逃,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我最后采取的方法,却是我自己都没想到的。
我坐到苗苗面前,低着头一言不发,努力不去看她眼泪汪汪的样子。不知道坐了多久,才听见苗苗开口说话:“铲子,你怎么了?”
我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把头转到一边,说:“怎么了还看不出来咋的?”
“铲子。”苗苗已经泣不成声,“你咋不告诉我?”
“告诉你啥?我自己的事有必要告诉你吗?”我硬着头皮说。
“铲子,你咋的了,怎么对我这样?”苗苗哭得更厉害。
“哭他妈的什么哭?还嫌我不够倒霉是不是?要哭外面哭去。”我大声喊道。
周围的人都吓一跳,回头看着我们,连管教也瞪着眼看我。苗苗倒是止住了哭,抽泣着说:“铲子,你疯了,我是苗苗啊。”
“我知道你姓苗,不要苗苗来苗苗去的,有啥好瞄的。有事说事。”我低下声音说。
“铲子,我来看你,是要告诉你,不管怎么样,我一定等着你,等你出来我跟你结婚。”苗苗看着我说。
“结什么婚?谁要跟你结婚?”我说。
“铲子,你怎么了?不是你跟我说你爱我,要跟我结婚的吗?”苗苗此时真的急了。
“我操,说着玩的你也当真?忒傻了点吧?”我说。
“铲子,你什么意思到底?”苗苗瞪着我,满脸通红。
“苗可欣同志,不是我说你,哪个男的骗女孩上床不用这套,玩玩嘛,你还真以为我喜欢你?老实告诉你,我女朋友可不止你一个,都是玩玩嘛,哪个也没当真。还有,你以为我每天晚上出去光撬窨井盖子了?实话跟你说,我节目多着呢。”我说。
“赵超美!”苗苗疯了一样站起来说,“你他妈的畜生!”说罢抄起手边一个罐头,照着我太阳穴抡了过来。
我操,桔子的。这是我昏过去之前脑袋里的最后想法。
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我发现自己躺在医务室的床上,脑袋上缠着纱布。旁边坐着金三角。
“醒过来了?”金三角问道。
我点点头。
“醒过来就好,啊,醒过来我就要问问你啦,啊,今天接待室的事儿我听说了,啊,赵超美,我发现你小子还真不是个好东西,啊,你还挺会玩弄女同志的,啊,说说吧,怎么回事啊?”
“管教,那女的跟我纠缠不清,影响我好好改造。”我说。
“你放屁!”金三角骂道,“你他妈的别在这儿跟我装大尾巴狼了,啊,事情我都已经清楚了。啊,赵超美,人家多好的姑娘,啊?你个劳改犯还狂得不行,我看你就是欠打。我再告诉你,听说那姑娘昨天就来了,因为不是探监时间,所以我们没让进,后来那姑娘就在大门口蹲了一夜,你大概不知道吧,啊?你他妈的好好想想吧你。”
我脑袋登时一蒙,心里剧痛起来,那是种疼入心扉的感觉,比我脑袋上挨的那一下疼得多了。
“从今天起,你除了脱坯以外,再临时调到土方组好好改造。那什么,还有啊,回头把你撬窨井盖子的事儿也交代一下吧?”金三角说完站起来走了。
当天晚上,我像鸵鸟一样撅起屁股,把脑袋扎在被子里,狠狠哭了一场,我一辈子没有那么伤心过,那个晚上,我毕生难忘。
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苗苗。
有时候我们会被外派到工地上挖土方,这种情形各位可能都见到过,一群光头制服男排成一队走在大街上,后面跟着几个带队管教。那是一群面目狰狞、表情麻木的人,我敢保证,你大概从来没看清楚过其中任何一个人的模样。
挖土方的时候如果经过纺织厂,我就会像只鹅一样抻着脖子往厂里面望,希望能看到苗苗。有一次在纺织厂门口,我远远看见一个背影,好像是苗苗,扶着自行车在跟一个人说话。我心里当即狂跳起来,脚底下开始拌蒜,磨叽着不肯往前走,希望她能回头看过来一眼。结果我后面的人稀里哗啦全撞到我身上,铁锹镐头掉一地。管教从后面赶上来照着我屁股就是一脚,直接把我踢了个前滚翻。
可是那个背影始终没有回头看一眼。
后来每次经过纺织厂门口,管教都要先在我屁股上给一脚,以免我磨磨叽叽影响队伍行进速度。
再后来,听说苗苗从纺织厂调走了。因为有人到处传,说她被一个劳改犯玩了又甩了。人言可畏,这种话谁也受不了。
很后来,有个歌星叫任贤齐,唱《对面的女孩看过来》,每次听见这歌,我的心和我的屁股就会同时隐隐作痛。
有时候我会想,要是有一天我再见到苗苗,我会跟她说其实那些话都是我骗你的,其实我是不想耽误你,其实我很喜欢你,其实要是不出那些事,我一定会跟你结婚,其实……
其实这些话,现在说出来,连我自己都不信。
其实我很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从小到大,我都有一种深深的自卑感,我很怕别人看不起我,所以我才会自作聪明,才会充英雄装好汉。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哪来的,也许是我深夜在城市里游荡的时候,也许是我坐在云南的雨林里吃蚊子的时候,也许是我站在台下看我爹被批斗的时候,也许更早点儿,在我即将被下锅的时候。总之这种感觉无时无刻不围绕着我,造就了我孤僻乖戾的性格。而我只是不愿意承认而已。
其实,这世界上有太多其实,可我们仍旧终日生活在谎言里。
不管怎么说,我现在终于可以像老金说的那样,好好改造重新做人了。心无牵挂是件挺不错的事儿,即便我是在坐牢。我现在唯一牵挂的就是我妈,老太太现在在一家街道工厂里面糊纸盒子,糊一个三分钱,一天才糊三十几个,累得腰酸背疼。有几次来看我的时候,手上脸上都是浆糊,眼睛都睁不开,跟我说着话就打瞌睡,实在让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