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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门庆道:“承叔叔吉言,侄子记住了。”
三人这番话,貌似闲聊,其实句句是话里藏话,几问几答中已将彼此的立场表明。
王直又问东门庆:“听说你刚刚得了两块上好的翡翠。”
东门庆道:“没错,虽然尚未琢磨,但行家看过质地后都说是无价之宝。”
王直啧啧两声,似甚羡慕,道:“我一直想找一块上好的翡翠,雕成神像,只是一直以来不得其物。”
东门庆哦了一声,愣愣的好像没听懂王直的用意。
王直心中暗骂了他一句,便挑明了道:“庆官,你能让一块给我么?”
东门庆这才啊了一声,道:“叔叔要啊!我这就命人取来!”
便出门命李成泰飞速回去,取了那两块翡翠来,请王直观赏。
王直见他恭谨,这才转愠为喜,见那两块翡翠质地如此之好,块头如此之大,连称难得。
东门庆道:“叔叔,你就挑一块吧。留一块给我,我想雕成菩萨,回泉州孝敬我母亲。”
王直讶异道:“你要回泉州?你能回去么?你爹原谅你了?”
东门庆道:“还没有。不过父子无隔夜之仇。我打算先去求我外公,请他老人家居中调停,有我外公出面,料来我爹爹不会连门都不让我进,等回了家,最多让他打我一顿,下了这口气,也就是了。”
王直点头道:“人生百事,以孝为先!为人子者,理应如此!你能懂得这个道理,那确实是进益了。”因指着那块深绿色的翡翠,道:“欲奉慈母,似当以此为宜。”刚才东门庆请他挑选,他却是为东门庆挑选了起来。
东门庆捧起另外一块紫罗兰翡翠道:“那这一块,就请叔叔笑纳。”
王直也不客气,接了过来,轻抚柔摸,如待美人,因问东门庆:“你说吧,要个什么价钱?”
东门庆忙摇手道:“这块翡翠,得来全靠运气。送给叔叔就是了,哪里敢论价钱?”
王直笑道:“咱们都是做生意的!讲究的是等价买卖。不是做官的,可以巧取豪夺。我今天要是不花一分钱就收了你这无价之宝,传了出去,知道的说是你庆官孝敬我,不知道的,非说我盘剥后辈不可!你还是开个价吧。”
东门庆死活不肯,道:“我这价格开得低了,那些说闲话的人照旧要说闲话。开得高了,那岂不是赚叔叔的钱?那我得折寿!”
王直道:“那你就开个合适的。”
东门庆道:“我不懂翡翠,说实在的,也估不出它值多少。”其实东门庆这话却有些过谦了。他生长于东南豪门,黄金翡翠、珊瑚珍珠见得多了,翡翠如何开、石璞如何看他不懂,但这两日听了众行家的点评,心中对此宝何价已有些底了,这时只是不肯开价而已。
王直见他这么说,便对戴天筹道:“戴兄,他不知什么价位,你总该知道!你来替他开个价吧。”
戴天筹笑道:“黄金有价,翡翠无价。再说你侄子有心要送给你,你若定要给他钱,反而显得生分了。我看不如这样,你也别谈钱了,直接收下,回头送他件礼物,这叫礼尚往来。”
王直默默点头,便将这块紫罗兰翡翠收了,却又敲着额头,道:“只是要我挑一件与这块翡翠相当的礼物,却也难啊。啊!有了!”便入内去取了一件东西来,却是一个黑匣子,交给东门庆道:“我送你这个吧。”
东门庆接过后觉得匣子不重,不知里面是何宝物,也不好当场打开,总之先收了,拜谢了王直,又闲聊了一会便告辞了。
出得门来,对戴天筹道:“我还以为他会把第九寨送给我呢!或者是帮我解决入货的问题。”
“那怎么可能!”戴天筹笑道:“那第九寨,他多半已经许了王滶了,那是他才认的干儿子啊,是他的心腹,如何可以反悔?至于入货的事情,这是你近期的痛处,他就算帮得了你,也不会那么快答应的。”
东门庆摇摇手中的黑匣子道:“那这又是什么呢?”
戴天筹道:“回去瞧瞧,就知道了。”
回到住处,东门庆将黑匣子打开,却是一大叠的欠条!都是实货欠款,数目或大或小,但最小的也值数百两银子,多的则上千两!所有欠条的数目加起来,抵得福建省一年的赋税了!
东门庆看得目瞪口呆,瞧瞧戴天筹,却见他拿了几张欠条骂道:“这个王忤疯!不愧是奸商!拿这么堆废纸来打发人!”
东门庆奇道:“废纸?”
戴天筹取出几张,道:“你看看日期!”
东门庆接过一看,只见那三张欠条所署日期分别是嘉靖二十一年、嘉靖二十年,嘉靖十八年。再看看其它,也有欠了三年的,也有欠了五年的,最夸张的一张欠了足足十年!
戴天筹道:“你想想,他王直是什么人!敢欠他的债而且一欠几年的人,那都是些什么人!而五峰船主收了几年也没收回来的债,那都是些什么债!”
东门庆想想也是,苦笑道:“看来这当真是废纸了。”
戴天筹微一沉吟,忽道:“落在别人手里,那就是废纸。落在你我手里,却说不定另有妙用!”
第一八七章 欠条
戴天筹挑出一张欠条来,递给东门庆道:“你看看这是什么。”
东门庆接过一看,眼珠差点掉了出来!原来这张欠条的负债人竟然是“林文贞”!
林文贞何许人也?那是东门庆的母舅、林希夷的幼子!比东门庆只大两岁,小时候常常一起读书,可以说两人名为舅甥、实为发小,但此时东门庆最惊讶的却是林文贞居然也会欠王直的债!
东门庆再看看日期,却是去年,微一沉吟,已明白过来,失笑道:“我舅舅可真大胆!竟然敢瞒着我我外公做买卖!”
林希夷家规甚严,就是有什么生意,一般也透过东门家去运作,以避通番之名,林姓子弟,个个以读书为正业,无一人敢亲涉此事!因此东门庆料定林文贞的作为必是瞒着外公。
戴天筹又将其它欠条一一看过,这次看得十分仔细,将欠条分作两份,一份多,一份少,不久便将少的那份扔在一边,道:“这些是没用的。”
东门庆问:“为何?”
戴天筹道:“都是些已破落的人家,大概是因还不起债,所以账目烂掉了。料来是压得久了,王五峰也没来得及清理。”又将留下的那一叠细分,这次却是按地域分。剩下的这些欠债者,全都是东南沿海大户,以浙江最多,占了十之七八,其余十之二三则为南直隶与福建人氏。戴天筹将这些欠条推给了东门庆,道:“你认得出这些人么?”
东门庆又看一遍,竟是一个都不认得。戴天筹道:“这些人现在都不出名,但他们的父辈祖辈若说出来,你多半就知道了!嘿嘿,老家伙们总要点脸面,哪里好自己出面?黄、徐、庾、林、陈、谢、荣、周、虞、陆、邵……沿海各府的望族,十之七八都牵涉进来了!庆官,咱们如果从慈溪登陆,先拜访荣家,再走余姚,拜访谢家、邵家,再入绍兴府,拜访俞家、周家,进钱塘,拜访洪家、潘家……哈哈,然后去海宁拜访一下陈家,跟着就在那里登船,一路讨债走下来,不用重复,不用转弯,就能把这些名门望族结识个够了!”
东门庆叹道:“这些人,只怕不好打交道。”
他为什么会如此感叹?原来当时东南通番的士大夫家有一种极不光明的行为,那就是仗着自己的政治特权欺压商人。本来,他们通番也好,赚钱也罢,都没什么所谓,可这些士林豪族却又不肯按生意套路办事,经常拖欠货款——所谓拖欠那还是说好听了,其实他们根本是拿了东西不想还钱!这已经不是在做生意,根本是在坐地抢劫。
海商们上门索债,一开始常常是被谎言欺骗以致迁延时日,若海商们催债催得急了,一些豪族甚至会出言恐吓,说要到官府告发他们!在大明的法律体制下通番商人得不到任何保护,因为出海本身就是一种犯罪,海商们被豪族们拖欠,连到衙门告状都不敢,真可谓有冤无处申!
进一步,便是大明朝廷的海禁大门,是被士林豪族把持了的各类衙门;退一步,便是负债,便是破产,便是大海!许多的商人——包括中国人、佛朗机人和日本人便是这样被逼得铤而走险,从越洋逐利的商人变成了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海盗。
由于这种恶劣行径普遍存在于东南豪族之中,所以被拖欠过货款的海商几乎遍及东海!但这股怨念却无法通过官方渠道加以释放,而是在日复一日的积累中越来越深重,时至今日,东海商人对此已是怨气冲天!
东门家也干过这等事,只是度把握得不错,没闹到对方活不下去,因此东门家在海商中间竟然就算是信誉较好的家族了。东门庆自幼耳濡目染,对这类事情自是知根知底。以前他处于赖账的一方,这些事听说了也就算了,对可怜的海商们最多报以同情。如今他自己做了生意人,手里又拿着一堆白条,立场转变过来,才有了切肤之痛!
忽然之间东门庆涌起一个念头来,说道:“这种环境,不但是在剥夺商人们的活路,从长远来讲,对士林也不是什么好事!将来我得志之时,必设法扫除这等恶习!让豪强不敢欺凌商贾,让生意人至少能顺顺当当地做买卖!”
戴天筹眼睛一亮,道:“庆官!你若真能往这方面努力,努力到让大家都相信你,那时你就不用自己做生意了,东海之财将任你取用!”
东门庆刚才只是一时愤慨,被戴天筹一提醒,便想起这条道路极为艰辛,但这份事业若是做成了那也将是旷世之功!一时间胸口充满了激情,但激动过后冷静下来,看看手里这些欠条,叹道:“那还远着呢!先说近事吧。先生,你说这些欠条该怎么处理?真要去讨债不成?”
他晃了晃手头的欠条,看了看那些蹩脚的署名,就猜这些欠条多半还是让下人代拟以供敷衍的,望族子弟的书法不至于如此狼夯。如今王直的实力已非同小可,但这些人还敢赖他的账,其不好对付可想而知!想到这里他忽道:“先生,他把这东西送给我,只怕是不安好心!”这句话里的“他”,自然是指王直。
戴天筹道:“他是想看看你怎么处理。你要真拿着这些欠条去讨债,希望能讨到钱,那就是傻瓜!依我看,不如烧了吧。”
东门庆皱眉道:“烧?”他虽然狠得下这个心,却觉得就这样烧了太过消极。
戴天筹笑道:“烧。不过不是偷偷摸摸地烧,而是跑到债主面前去烧。”
东门庆啊了一声,道:“先生的意思,是要我去和他们结识么?”
戴天筹道:“若是寻常商人,卖了这个人情也不见得有什么用——这些士大夫既不怕王直去索债,就是有决心扛到底的了!但这种事情究竟太不光明正大,对他们来说是心里头的一个疙瘩,你若能给他们去了这个疙瘩,他们必乐意与你结交。”
东门庆想了想道:“那是以东门庆去结交,还是以王庆去结交?”
戴天筹笑道:“王庆在海外虽然威风,可上了岸,按大明律就成了待死犯人!这些士大夫会和一个犯人结交么?但要是泉州诸生东门庆去,有了这个由头,还是可以攀攀关系的。先定下关系,日后再书信来往,一回两回就熟了,攀笼上这些人,对你将来的事业大有帮助。”
东门庆道:“那我们先去哪里?先去泉州如何?”
戴天筹听他这么说,便知他是真想家了,摇头道:“福建那边的人脉,有你外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