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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孝孺怒道:“此言何意?”
夏原吉道:“缑城先生直欲排洪荒而开二帝,去杂霸而见三王,确是志向远大,所言于学理之上,亦不可谓不周密详备,唯其具体行之,则不免迂阔,纯属空谈。井田之法可行于上古,却难行于今日,因时制宜、因地制宜,通权达变才是治世之道。”
方孝孺不屑地道:“夫《五经》,孔、孟之言,唐虞三代治天下,大见成效。其君尧、舜、禹、汤、文、武,其臣皐、夔、益、伊、傅、周公,皆具道德仁义、礼乐。封建井田,小用之则小治,大施之则大治,岂是虚夸浮辞?”
卓敬听了忍不住了,他虽然在削藩的问题上是坚决站在方孝孺一边的,可他毕竟在户部为官多年,是个干实事的,听了方孝孺这番夸夸其谈的荒唐言论,只觉如果皇上真听了他的话去复什么古,搞什么井田,那也不用人家来反,这天下就要被他自己给折腾没了。
卓敬忍无可忍地道:“先生说井田不复,仁政不行,刚天下岌岌危矣。若行井田,则天下治矣。那么上古三代,今在何处?汉唐宋之盛世年代,又与井田何干?”
方孝孺道:“上古三代,是仁义而王,道德而治,那是正统,以后所有各朝不是智力而取,便是篡弑以得,都是不合乎正道的,汉、唐、宋,其主皆有恤民之心,可谓副统,但较之圣人之治,仍然差得很远,称不上正统之治。”
在他眼中,除了那传说中的上古美好年代,自秦汉以来,所有盛世都算不得甚么了。户部尚书王钝被气笑了,他慢吞吞地说:“缑城先生,井田之制,崩坏已数千年了,今若依上古规矩,重复井田,恐怕不独皇上和朝廷为天下所诟病,也难乱动荡骚乱了,还请先生三思。”
方孝孺道:“不行井田,不足以行仁义,而欲行仁义者,必自井田始。井田之制若能得以施行,则四海无间民,再以政令申之、德礼化之,乡胥里师之教不绝,天下必将大治。依我想来,只要推行其法,近者十年,远者数十年,周之治便可重见人间,到那时将海晏河清,太平万年!如今人民不解其术、不知其理,诟辱动荡,也不过是一时作为,又算得甚么?我等要行千古之治,忍不得一时之辱、一时之乱么?”
夏原吉冷笑道:“夸夸其谈,不切实际,如此作为,不过又一王莽耳!”
方孝孺勃然大怒,厉声喝道:“夏原吉,你说甚么?”
“好啦好啦,此事容后再议,让朕再好好想想。”
朱允炆本来是对方孝孺所构勒的美好蓝图非常向往的,可是一见户部三个官儿简直是毫不犹豫,众口一词地予以驳斥,他的底气又没了,忙打圆场劝和起来。
打发了户部三位官员出去,朱允炆便安慰方孝孺道:“先生勿恼,朕觉得先生所言是甚有道理的,只是欲行井田,牵涉众多,还须从长计议,古人说治大国若烹小鲜,急不来的。先生请坐,咱们再议议复周礼,恢复上古官制之说。”
余怒未息的方孝孺坐下,拱手道:“皇上,臣以为,君主当效仿上古圣君,无为无谋,垂拱而治天下。而上古之礼、上古官制,则是无懈可击的治世之法。”
朱允炆欣然道:“那么,若依先生所言,朕该操持何术,以治民养民呢?”
方孝孺道:“这第一么,就是恢复宰相之制,三公之位,古所谓共天职,治天民者也。芶释当世之贤才而置诸位,拱手而责其成功,可也。只要有宰相辅佐圣君,则上下尊卑,秩序井然;第二就是应贤纳谏,任人以位而不假之权,犹不信也。假之权而不用其言,行其道,犹无权也。用之不能尽其才者,人主之责也。所以身为君主,当虚心纳谏……”
户部三个官儿走出谨身殿,互相看看,犹如梦中。
夏原吉不敢置信地道:“久闻缑城先生博学多才,天下大儒,怎么说出这等愚蠢之论?泥古不通,毫不适用!”
卓敬苦笑道:“我大明距周朝相去三千年,三千年来势移事变,不知凡几,可缑城先生竟然以为改制定礼,恢复井田,乃是治世良方。若真依他所言,朝廷也不用削什么藩了,不管是王是侯,是官是民,只要能反的,统统都要反了。这哪是太平之术啊,简直是毁人不倦呀!”
户部尚书王钝道:“缑城先生正直节义,品格上是没说的。于经学理义之研究,也是素来被人敬服,但若说治理天下……”
王钝摇了摇头,说道:“洪武十五年的时候,有大臣以缑城先生素有贤名,举荐于太祖,太祖喜其举止端庄,博学多才,却只赏不用,鼓励他继续钻研学问,便打发回乡了。洪武二十五年的时候,又有朝臣举荐缑城先生,太祖仍然不肯让他入朝,只遣去汉中做了教授,教书育人,讲学不倦。太祖深察其性,慧眼识人呐。缑城先生用之得法,乃是一个良臣,用之不得法,恐怕……”
王钝收住声音,三个官儿一齐摇起头来,站在宫门处的侍卫远远看去,就见三个官儿动作整齐划一,连乌纱颤动的频率都是一模一样,不禁蔚为奇观!
※※※※※※※
方孝孺忙着上书改制、复井田的时候,齐泰和黄子澄也没闲着,削藩的动作紧锣密鼓,燕王身边的兵都调光了,北平该换的官儿也换得差不多了,两人开始琢磨怎么顺利把燕王拿下。
今日金陵下了一场小雪,雪花飘零,益增情趣,黄家暖阁里热流四溢,黄子澄置了酒菜,与齐泰小酌。
黄子澄道:“尚礼,削藩之难,难在削燕。我等苦心筹谋,先易后难,如今准备得也差不多了。可是燕王有功无过,锦衣卫那边迄今也没抓住他的什么把柄,派去北平的官员私下走访,也没找到他的什么罪证,如今一连削了三个藩王,已是天下震动,如果强削燕藩,朝廷不免会失了天下公论,如之奈何?”
齐泰一听这话,气就不打一处来,当初他全力谏议擒贼擒王,先拿燕藩,黄子澄却不肯,非得按部就班,先剪羽翼,好啦,现在羽翼剪得差不多了,燕王身上的毛都快被拔光了,他又爱惜起自己的羽毛来,既要削了燕王,又要保全名声,你问我有何妙计,我问谁去?”
可是对黄子澄他又不好发作,忍下气来仔细想想,齐泰答道:“如今万事俱备,只待查访出燕藩的劣迹,就好名正言顺地拿人,奈何却没他的把柄好抓,我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了。这锦衣卫,现在真的是做不得大事,他们一贯擅长无中生有,鸡蛋里挑骨头,怎么这回就挑不出把柄了呢?”
黄子澄得意地一笑,抚须说道:“尚礼呀,这一点我也正在苦恼,为此思索了一夜,想到了一个办法,正要与你商量,你且听听是否可行。”
齐泰虽不满他的卖弄,对这等大事还是极为上心的,立即倾身上前,说道:“你有主意了?快说来听听。”
黄子澄道:“朝廷易年号,燕藩派长史葛诚赴京道贺,这葛诚与为兄是同年进士,为兄素知他的为人,胆小怕事,首鼠两端。如果能以朝廷之势威压,策反此人,便其隐于燕王身侧,缓急之间,便大有可用了,如果实在拿不得燕王把柄时,便让这葛诚出面告发,他是燕王府长史,告发燕王谋反,纵无实据,也勉强可塞天下悠悠众人之口了。”
“策反燕王府长史?妙啊,这可是燕王给咱们送上门来的机会,以行兄果然妙计,他日海内一统,以行兄功不可没!”
黄子澄得意大笑,举杯在手道:“我等忠心为国,个人功业,实也算不得甚么,既然尚礼也赞成为兄的主意,那咱们明日一早,便将此计献与皇上。来,你我先满饮此杯,愿我大明蒸蒸日上,国运永昌!”
“干!”
“干!”
第251章 哈哈哈哈
入午门,过奉天门,奉天殿,葛诚越来越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一路上,那宫阙巍峨、将校威武,旗幡招展,法度森严,将皇家气派显露无疑,葛城已经臣服在这种庄严神圣的皇家气氛中了。
以前,他也曾代表燕王到京祝贺过新年,可那时候,他从来没有机会深入帝宫。那时候,太祖二十多个皇子,俱有使节前来,皇帝是在奉天殿接见他们的,葛诚只需要混在那么多使节当中,膜拜、高呼、进退如仪也就是了,可这一次,是皇帝单独召见,而且是未出元旦,便召见他这位藩王使臣,经这帝宫威严一吓,葛诚不禁有些诚惶诚恐了。
“皇上,燕王府长史葛诚到了。”
引路的小林子向里边细声细气地禀报一声,里边传出一个冰冷冷的声音:“叫他进来!”
“葛大人,皇上召见呢。”
小林子回头招呼一声,葛诚连忙整整衣冠,迈步进了大殿,连头都不敢抬,低着头沿那红毡快步向前走了几步,“噗嗵”一声跪倒在地,五体投地,惶然说道:“臣葛诚,拜见陛下!”
上边没有声音传出来,葛诚大气不敢喘,伏在地上不敢动弹,只觉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起来吧,一旁站下。”
上边终于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葛诚暗暗松了口气,连忙叩首道:“谢陛下。”
他站起身来,偷眼往上一瞧,就见皇上头戴翼龙冠,冠上系一条白绫,身穿龙袍,龙袍外罩一件白色的麻衣,葛诚不敢多看,只睃这一眼,便赶紧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喘,仔细想想,皇上长什么样儿,他都没有看清。
“皇上果然至仁至孝啊,虽然先帝曾有遗诏,天下只服孝三日,皇上下朝之后,仍然为先帝带孝,这份孝心……”
葛诚正胡思乱想着,朱允炆已淡淡地道:“葛诚,你可知朕今日单独召见你,所为何来?”
葛诚赶紧欠身道:“臣不知,还请陛下明示。”
“葛诚,朕看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啊!”
朱允炆一句话,葛诚双膝一软,噗嗵一声,再度跪倒在地,惶然道:“臣愚昧,不明……不明陛下心意!”
朱允炆“啪”地一拍桌子,喝道:“你这燕藩长史,是朝廷所派,你食朝廷俸禄,自当忠心辅佐燕王,为朝廷尽忠,可你尸位素餐,毫无作为,燕王蓄意谋反,你身为长史不能规劝他恭顺朝廷,身为臣子不能将燕王不臣之事禀告朝廷,如此不忠不义,你想诛灭九族吗?”
“陛下,臣冤枉!”
朱允炆喝道:“冤枉?难道你对燕王的反意和不轨行为竟一无所知?”
葛诚吓呆了,只顾叩头,语无伦次地道:“臣确实一无所知,一无所知呀。”
朱允炆冷笑道:“燕王收买人心,久蓄异志,平时言谈举止之间,岂能丝毫不露端倪?他的反迹,朕在京城都已耳闻了,你竟不知道?葛诚,你可知,欺君之罪,同样是罪诛九族呀。”
葛诚快哭出来了,他就知道,自己这个倒霉长史就是个背黑锅的,葛诚骇得手脚冰凉,只是自诉清白,哪还记得朱棣临行嘱咐,趁机替他剖白一下心志,求得皇帝高抬贵手。
朱允炆道:“看你一片至诚,对燕王所为,似乎真的一无所知……”
葛诚赶紧道:“是是是,皇上英明,臣确实一无所知……”
朱允炆截口道:“然,你身为燕王府长史,燕王蓄意谋反,你一句一无所知就可免罪么?身为王府属官之首,朝廷遣派的大臣,燕王谋反,你纵不知情,也难逃死罪,妻小家眷更要依例发配教坊司,我大明律例,难道你不知道?”
葛诚体似筛糠,只是发抖:“臣知道,臣知罪,不不不,臣不知道,臣有罪……”
朱允炆见他骇得语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