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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允炆脸色铁青,愤怒地咆哮着。
小林子生怕扫到了龙卷风尾,站在一旁,又习惯性地打起了哆嗦。
方孝孺面色凝重地道:“陛下,我们也没想到,湘王居然会……陛下,现在不是发怒的时候,湘王之死,马上就会传遍天下,这事儿是瞒不住的,咱们必须得马上想个妥善的法子善后,否则,群情汹汹,恐怕矛头要直指陛下了。”
朱允炆一屁股坐回椅上,无措地道:“朕该怎么办?朕该怎么办?朕即位未久,连黜诸王,今又迫使湘王自焚,朕……朕何以自解于天下?”
黄子澄沉重地道:“陛下千万不可以这么想,如果陛下这时自觉理亏、自觉负疚于湘王,那才真的不可收拾,真的无法对天下人交待了。”
朱允炆抬起头来,茫然看着他道:“那……那依先生之见,朕……该怎么做?”
胜棋楼上,怀庆驸马、朱高炽等几人正在饮酒谈笑。怀庆驸马王宁一开始是想和燕王府拉开距离的,奈何朱高炽以自家亲戚为由,却是主动攀交,朱允炆也有心看住燕王三子,不让他们到处惹是生非,所以便暗示王宁可以与之交往,不料一经来往,二人才学相仿,性情相投,竟然真的做了朋友。
席间还有几位南京城里有名的文人,此刻几个人正围着一人,观他做画。此人叫边进,乃是天下闻名的大画家。当初,他本荆中画师,因湘王朱柏也擅画,两人相交甚笃,成为好友,受湘王举荐,到了京师,供职于宫中,成为宫廷画家,就此一步登天,如今已名列“禁中三绝”。
边进正趁着酒兴,正当窗绘画莫愁湖风景,一副画作缓制完成,莫愁风景俱收于纸上,旁观的几人忍不住连连称妙。朱高炽举杯过去,看了这副画也是十分喜爱,便对边进道:“高炽十分喜爱先生这副大作,不知先生可肯惠赐于高炽?”
边进欣然笑道:“承蒙世子青睐,臣哪有不肯的道理,且容臣题款钤印。来啊,取印来。”
边府书童立即捧来一口檀木匣子,匣盖儿一开,里边盛着四块大印,边取取出那方“禁中画师边进”的大印,蘸了蘸朱砂印泥,正要在画作上端端正正地印下去,本在楼下游玩的朱高煦慌慌张张地跑了上来,上楼便嚷:“不好了,不好了,湘王……湘王……十二叔,自焚了。”
“啪!”地一声,朱高炽手中的酒杯失手落地,摔得粉碎,一张脸已是苍白如纸,楼上众人一时皆是鸦雀无声,过了半晌,怀庆驸马王宁才疑声道:“湘王……湘王自焚了?这……这是怎么回事,你快说。”
朱高煦喘着粗气道:“皇上明诏天下,街上都贴了榜文,我……我也是刚刚看到,这就跑回来了。那榜文上说,说……”
朱高燧跑上来道:“二哥,我记得,我来说。榜文上说:‘去年周庶人橚谮为不轨,词连湘王,曰为同谋,朕以亲亲之故,不忍暴扬其过,只正周庶人之罪,未问其过。然湘王心怀叵测,不因朕之仁慈而悔改,齐王榑、代王桂谋逆事发,推问同犯,亦言与湘王同谋大逆。
朕仍不忍加诛,只遣御使至荆州诘问湘王府门僭越之事,希图湘王收敛逆行,湘王柏自知罪行暴露,恐难逃纲纪制裁,竟尔阖家自焚,甚负朕望。湘王柏自绝伏罪,阖家俱亡,湘王既死,不削其爵,因其无子嗣存留,收其封地,赐湘王柏谥号‘戾’!”
站在一旁的夏浔听了这话,额头青筋也是腾地一跳:“好!好一个克仁笃孝的建文帝,逼死亲叔父全家,居然还要赐谥号为‘戾’,事情都让他做绝了,真真一个畜牲!”
边进脸色苍白,默然半晌,慢慢收回那块“禁中画师”的大印,又取出一方略小些的印来,蘸了印泥,在画作下方郑重地按了一按,收起印匣,向呆若木鸡的众人拱拱手道:“下官身有不适,先行告辞。”说罢头也不回,黯然而去。
夏浔俯首看那幅画,只见画上题款四个鲜红的小子“湘府殿赐”!
“湘府殿赐”,这是湘王朱柏赠与边进的一方钤印,湘王已死,湘王府已付之一炬,但是边进,这个宫廷中的画师,却在他的画作下边,郑重地印上了湘王所赐的钤印,这是一个无权无势的画师无声的愤慨和抗议。
此后,这位中国明初有名的画师,在他的画作上,大多会钤以湘王朱柏所赐的这方印,以为纪念。永乐十一年时,距此时已是十五年后,他做了一副《三友百禽图轴》,落款处钤印仍是湘王所赐这一方印,这副画作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朝中出了这样大的事,众人都无心饮宴了,大家匆匆告辞,立即各自散去。朱高煦和朱高燧也知道此时风起云涌,恐怕湘王之死,将要引起一场轩然大波,所以也不敢再莽撞生事,大哥朱高炽沉声说一句马上回府,他们便乖乖地上了自己的战马。
朱高炽坐的却是马轿,待他上了车子,在轿厢中坐下,他才控制不住目中的泪光,双目莹莹地看了一眼伴同进来的夏浔,惨然道:“湘王,好一个湘王!陛下,好一个陛下!”
同样的一句话,却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意思,夏浔沉默片刻,缓缓说道:“世子,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湘王朱柏阖宫自焚了,夏浔记得,四年之后,朱棣兵临城下,朱允炆也选择了“圔宫自焚”。只不过,传说他没有死,而是假死逃生去了,夏浔希望:那只是一个传说!
第271章 不可收拾
早朝的时候,站在前边的大臣发现走上御座的皇帝脸色不太好,朱允炆肤色本来就是白皙的,此刻仍然是白皙的,却缺了些健康的血色,眼皮也有些浮肿,微微蹙起的眉锋,将他郁郁的心情毫不掩饰地显露出来。
朱允炆的脸色的确不太好,心情也不太好,昨儿一宿他就没怎么睡觉,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后来干脆披衣起床,随便翻出本书来看,害得本被唤来侍寝的皇妃风宝儿战战兢兢地陪他坐了一宿。
“众卿……平身……”
朱允炆有气无力地说罢,看着阶下缓缓起立、貌极恭驯的群臣,忽然一阵心悸:“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真是这样吗?对朕的一切决定,无论对错,他们真的只有一味的服从,而且是从心底里服从吗?湘王……以死抗争,阖家自焚,这又怎么说?”
他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听父亲说过的一件事,这件事还是他幼年的时候听过的,已经陈封在心底很久了,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想起来了。父亲对他说的,是三国时候的一件事,有一次,魏文帝曹丕在酒席宴前,忽然一时兴起,向群臣问了一个问题:“若生父与君王同时身患绝症,而只有一丸药,只可救一人,众卿是救君呢,还是救父?”
文武百官纷纷慷慨陈辞,向皇帝表示自己的忠心,说如果他碰到这样的局面,一定会舍父而救君,其中却有一个叫邴原的大臣一言不发,曹丕点名问他,邴原大声答道:“臣当然救父!”
当然救父,救君还是救父,这还需要讨论吗?在他看来,当然是父亲比君王更加重要,曹丕没有加罪于他,因为曹丕也知道,那些声称舍父救君的大臣,不过是讨他的欢心,说的都不是真话。
父亲对他说:“天下至亲,莫过于骨肉。我们生在帝王家,较之寻常人家兄弟手足,更多了许多规矩、体制,所以远不及寻常人家的亲人有机会亲近,唯其如此,我们更要重视亲亲之情,多多关怀体贴骨肉至亲。”
他的父亲朱标,一直没有什么显赫的作为,连皇太子也没做几年就病死了,可祖父的二十多个儿子,有的慈善,有的暴戾,有的乖张,有的孤僻,不管什么性情的,却都对他父亲恭驯亲近,真的把这个大哥当成大哥敬爱。即便他的父亲逝世这么多年,不管谁提起他来时,都仍然是满怀崇敬。
难道先生教我的错了吗?我该向父亲那样吗?我这样做有什么不对?我是皇帝,我是皇帝!他们为什么就不能成全我的一片苦心?
朱允炆的面孔扭曲了一下,恍惚间,似乎听到有人正在呼唤:“陛下,陛下!”
“嗯?”
朱允炆清醒过来,定睛看去,才见鸿胪寺官员正小心翼翼地站在那儿,说道:“皇上,今日谢恩、陛辞的官员都已经宣布完毕了,如果皇上不见他们,那么……就可以让百官奏事了。”
朱允炆端正了一下身形,说道:“那就……奏事吧。”
“遵旨!”
鸿胪寺躬身领旨,转向群臣,高声喝道:“皇上有旨,群臣奏事,有本早奏,无事退朝!”
“臣有本奏!”
朱允炆眼尖,看见武臣班中,站出一员虎将,后边似乎有人拉了他一把,他还狠狠地一甩袖子,掷脱了想拉住他的那位同僚,朱允炆这才看清,站出来的这位是当朝武臣一品,中军大都督徐增寿。
“徐爱卿,有什么话说吗?”
“是,臣昨日听说,湘王因小过受陛下诘责,阖家自焚于宫中……”
徐增寿还没说完,练子宁便越众而出,沉声道:“徐都督慎言,湘戾王是蓄谋反叛,罪行败露,惶恐自尽,可不是什么小过。”
“你放屁!”
徐增寿勃然大怒,厉声喝道:“反叛,又是反叛!先帝驾崩不足一年,周王反了、齐王反了、代王反了,现在湘王也反了,怎么原来不反,突然之间天下诸王就都反了?反了也就反了,现在满朝文武、天下士庶,就只听说他们反了,真凭实据一件没有!如果他们真的反了,臣为武将,愿代陛下,第一个出兵讨伐,战死沙场亦不足惜,奈何只凭一言定罪,朝廷法纪何在?威信何存!”
黄子澄阴阴地道:“徐大都督,什么叫‘原来不反,突然之间天下诸王就都反了’?你这是在暗讽皇上无道,致使天下不宁么?”
“我日你姥姥!”
仇人相见,份外眼红,徐增寿已经憋了一夜的火了,一听他把自己往沟里带,气极之下破口大骂,卓敬忿怒地喝道:“徐都督,纵然你是忠良之后,位极人臣,岂可君前失仪,一至于斯?”
徐增寿倒也知道凭他这句话,朱允炆如果有心为难,可以断他个失仪之罪,干脆指着黄子澄,抢先向朱允炆告起状来:“我日你个姥姥,你挖坑埋我!皇上,你听见啦,他黄子澄表面上道貌岸然,一肚子男盗女娼,他居心叵测,阴险至极,他这是故意拐带,陷臣于不义,皇上要为臣主持公道!”
朱允炆气极,拍案喝道:“胡闹,这是金殿,百官奏事之地,吵闹什么,统统退开!”
户部侍郎郭任排众而出,向朱允炆一揖,朗声道:“自皇上登基以来,储财粟,备军实,为的是什么?北讨周,南讨湘,剪燕双羽,除朝廷大患、求万世太平罢了,徐都督受朝廷俸禄,不该忠君之事,为君分忧吗?”
郭任言下之意是:咱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皇上是要削藩的,从一登基就打算削藩了,早就开始做准备了。这几个王爷都是带过兵打过仗领过兵权,和北平燕王关系比较好的,不管诸王到底有没有谋反之举,都逃不出先被削爵的命运,湘王自己不识时务,怪得谁来?
你还帮他说话,你到底是站在哪边的?
郭任倒是站在朱允炆一边的,可惜他这话说的太不委婉了,一点也不知掩饰,朱允炆听了脸上不由一红,还未来得及撇清自己,旁边又有人说话了:“郭大人此言差矣,难道削光了诸王,就能万世太平了么?”
“咦?谁这么大胆子,明知皇上心意,还敢跟徐增寿那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