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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辑事厂查辑:两淮盐场、安丰盐场、上吉盐场等地盐商举告:纪纲党羽沈文度,携纪纲矫诏自盐场取盐,需索无度,数年来索取食盐,计价亿万,两淮盐场潘启年等附为人证,并附纪纲矫诏一份。
东辑事厂查辑:例年来,纪纲利用权势,擅自征用漕运船只,为其运输私货,所得产入私囊。大明漕运总督陈暄附上人证、物证。
东辑事厂查辑:纪纲藉纠察百官及查缉谋反事之便利,构陷、勒索江南富商数百家,至于搜刮民间商户、夺取百姓田产,数不胜数,都察院黄真查证属实,并附受害富商的人证、物证。
东辑事厂查辑:都督薛禄纳妾,纪纲见该女子貌美,欲夺不得,心中大忿,于宫中偶遇薛禄,竟动手殴打,致使薛都督脑裂几死,迄今留下隐疾。都督薛禄,官位在纪纲之上,乃靖难功臣,却畏纪纲权柄,只得忍气吞声,朝中文武受纪纲凌辱欺压者甚众,多如薛禄,敢怒而不敢言。
东辑事厂查辑:纪纲负责皇宫选秀事,私自截留入选秀女,纳入私宅享用,现为纪纲姬妾。
东辑事厂查辑:纪纲阉割良家幼童百余人,充入后宅侍候内眷起居,仪同帝王,僭越,大不敬!
东辑事厂查辑:……
朱棣看着,一双手忍不住发起抖来,他的脸皮越绷越紧,脸色越来越青,仿佛那口试铸的大钟所发出的金铁之色。
假传圣旨、蓄养太监、截留秀女、欺压大臣……为什么?为什么?朕这么信任他,为什么他可以……可以如此的无法无天!在他眼里,朕到底算什么?
一桩桩、一件件,都像是一记记耳光狠狠地扇在朱棣的脸上!
朱棣万万没有想到,他一直信任、庇护的人竟然可以无法无天到这种地步,而他竟一无所觉,竟始终把这个纪纲当成一个可以无限信赖的可用之臣。
此刻,在他心中何只是愤怒和痛心,更有那被蒙蔽的羞愧和无尽的懊恼!
一直以来,在朱棣心中,纪纲或许是有些太过热衷功利的毛病,但是世上哪有完人?
在他心目中,纪纲一直是最乖巧、最听话、最体贴他的臣子,虽然纪纲不及解缙的文学才华、不及杨荣的治政能力、不及张辅的军功赫赫,不及夏浔的才干谋略,但他最能体察上意,完全惟命是从!
想不到啊,本以为是一只忠诚的看家犬,却是一只养不熟的白眼狼!
“哈哈哈哈……”
朱棣一阵悲愤的大笑,然后一只铁拳重锤一般狠狠擂在御案上:“砰!”
朱棣双目赤红,厉声咆哮道:“纪纲贼子,安敢如此欺朕耶!”
※※※※※※※
夏浔向永乐皇帝据理力争,要求严惩纪纲的那番奏对,纪纲第二天就知道了。
那时他正在天津卫,开春了,锦衣卫衙门已开始动工建筑,他必须得在场,不能整天赖在皇帝身边,但他在皇帝身边早就重金收买了一些侍卫、宦官为耳目,朝堂上的事情很少能瞒得过他。
闻讯之后,纪纲心中大恨。不过皇帝如此明显的袒护又让他放下了心事,只要皇帝无心惩办他,旁人又有谁能奈何得了他?
心事虽然放下,他对夏浔的恨意却又加重了几重,纪纲本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咬牙切齿的立即就想还以颜色。
可夏浔想扳倒他固然不容易,他想扳倒夏浔更是难上加难,此前一次次用计,可都失败了。如今夏浔比以前更受宠信,如何治之?
思来想去,纪纲觉得只有从君王大忌上面着手,才有扳倒夏浔的可能。
纪纲绞尽脑汁,仔细谋划了两天,终于想出一条勾连阿鲁台,陷害夏浔的毒计,阿鲁台现在虽是一只没牙的老虎,但是已经归顺辽东的鞑靼部落中,他还是能够指挥得到一些人的。
动用这股力量,打起夏浔的旗号招揽人心,反手再栽赃给夏浔,只要运作巧妙,手脚干净,夏浔在辽东大力培植亲信,发展个人武装的罪名就再也洗脱不得,就算皇上不完全相信,心中只要有了猜忌……
纪纲“嘿嘿”地狞笑几声,立即铺纸研墨,想把详细的计划拟定下来,叫人赴辽东执行。纪纲挽起袖子,刚刚拈起一块香墨来,“砰”地一声,他的管家便一头撞开房门抢了进来。
纪纲一怔,还未问话,那管事便急急说道:“老爷,外边来了好多官……”
“兵”字尚未出口,他就哇地一声大叫,张牙舞爪地飞出去,一下子扑到迎门的一扇屏风上,将屏风扑倒,摔在地上吭吭唧唧地爬不起来。
纪纲大怒,霍地站起身来,厉声喝道:“谁人放肆!”
门口一只官靴,官靴悬在空中,好像要请他鉴赏一番似的,停了一下,还轻轻地摇了摇,活动了一下足踝。黑缎面、白帮、精工细作,手艺上乘,大概能值两贯钞。官靴缓缓放下,一个人便慢慢踱了进来。
这人貌不惊人,一脸微笑,只是一身锦衣鱼服,入目特别的刺眼。
纪纲目芒一缩,顿时生起一种不祥之感,沉声道:“陈东?”
“哗啦啦……”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起,十多个戴尖帽、白皮靴、穿褐色曳撒、系红色腰带的番子冲进来,或执刀,或提枷、或提锁链,簇拥在陈东周围,登时把个书房塞得满满当当。
“纪纲!你的事犯了!本贴刑官奉皇上旨意,厂公大人差遣,拿你归案!”
纪纲又惊又怒,质问道:“本官犯了何罪?”
陈东懒洋洋地掏掏耳朵,笑嘻嘻地道:“你犯了何罪还用问我么?莫非你无恶不作,连自己都记不清犯过什么罪了?”
陈东说完,脸色一沉,厉声喝道:“把他拿下!”
纪纲双臂刚刚一振,便有七八柄锋利的钢刀架到他的身上。
纪纲转念一想,强捺怒气,放弃了抵抗,铁链哗啦一声便搭上了他的肩头。
纪纲真的不知道自己哪件事犯了,反抗是不可能的,胡乱说话更不可能,他做的恶事太多,天知道是哪件事被捅到了御前,一旦说错了话,岂不自揭短处。眼下只能束手就缚,等到了御前,知道被抓的真相,再向皇帝解说便是了。
可是当他被带到前厅,一眼看见清墨、吟荷两位爱妾,还有小独、汪小小两个阉童也被带上来时,脸色就变了。他注意到,无数的番子并没有就此罢休,他们还在府里上上下下地搜索,看那样子不把这府邸翻个底朝天绝不罢手,纪纲的一颗心更是沉到了谷底。
如果不是已经拿了确凿的证据,皇帝已经定了他的罪名,怎么可能抄他的家?
清墨和吟荷两个小妾以及小独、小小两个阉童率先被拿到前厅……莫非是截留秀女、擅自阉人的事情被皇帝知道了?
纪纲胡思乱想着,越想脸色越惨白,眼下唯一的希望,只有等着见到皇帝再见招拆招了。纪纲眼珠乱转,琢磨着见到皇帝之后是扮可怜打感情牌,还是哭天抹泪摆自己的苦劳和功劳,亦或是痛哭流涕地认罪,赌咒发誓说洗心革面。
可他失望了,他被直接关进了行部大牢,皇帝根本没有见他!
木恩搜罗的罪证确凿无误,不但有人证、有物证,而且有那么多朝廷大员参与其中,这事哪有诬告的道理,还用刻意地审问么?
饶是如此,朱棣还是抱着一丝幻想,可是等他看到清墨、吟荷这两个秀女,看到骇得跟小鹌鹑似的小独和小小两个阉童,这最后一丝幻想也像泡沫般破灭了。
他左手拿着纪纲矫诏向两淮盐商索取食盐的那份手令,右手拿着被木恩从沈文度家里抓个正着的那个锦衣卫带去的纪纲亲笔信,上边详细说明了如何利用江南士林的口诛笔伐打压夏浔的手段,再看看面前的清墨、吟荷与小独、小小,朱棣终于笑了。
朱棣笑得好无奈,他把失望、痛心和愤怒深深藏在心底,留在脸上的,只剩下无奈的苦笑。
放下那两份证据,朱棣缓缓提起朱笔,笔似重有千钧。
御笔润饱了朱砂,朱棣又沉默良久,才在木恩的那本奏章上决然地勾了一笔。
笔力遒劲,力透纸背,一笔如钩,殷红似血!
“哐!”
沉重的牢门打开了,纪纲坐在一间牢房里,一动不动。
起初,但有一点风吹草动,他就会冲到栅栏边翘首盼望,盼望皇帝的赦令,哪怕是皇帝要亲自提审,都比这样关在牢里强,可他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了。
这一次,牢门又打开了,他却已经麻木。
脚步声在他的牢房前停住了,然后哗啦一声,传来钥匙的声音,纪纲慢慢抬起头,往牢门处看去,就见四个戴尖帽、穿白靴的东厂番子站在门口,仿佛阎王殿上的四个小鬼,纪纲心里一热:“皇上终于要提审我了么?”
※※※※※※※
德胜门,元朝时候叫健德门。
德胜门箭楼雄踞于四丈多高的城台上面,灰筒瓦绿剪边重檐歇山顶,面阔七间,后出抱厦五间,对外的三面墙体上下共设四排箭窗,总计八十二孔。
德胜门面北,北方属玄武,玄武主刀兵。
一辆牛车缓缓地从城里朝德胜门而来,前后押送的尽是东厂番子,番子人数不下百余人,一个个都是尖帽白靴,手里若再提一根哭丧棒,整个儿就是一幅孝子出殡的场面。
出德胜门不远,就是大明工部的铸钟厂。
试铸成功之后,今天就是正式铸造永乐大钟的时候。
牛车在铸钟厂内停下,车上被扯下一个人来,双手用牛筋紧紧绑在身后,眼睛上蒙着一条黑色的带子。
这人刚刚站定,一个番子便狠狠地搡了他一把,喝道:“走!”
两只手搭在他的肩上,按着他往前走。
纪纲双眼被蒙住,什么都看不见,只是茫然地前行,让走就走,让停就停,绕来绕去。
此时,他正一阶阶地往上走,纪纲心想:“这是在上金殿么?不对呀,记得台阶没有这么陡峭……”
一阶、两阶、十阶、二十阶……
纪纲更奇怪了:“金殿上哪有这么高的台阶,这到底是哪里?”
他已察觉,脚下的脚阶有些发软,踏上去还会发出嗵嗵的声音,这是木制的阶梯,绝非金殿的石阶。同时,他又感到阵阵热浪扑面而来,如今还是早春天气,那热浪竟比炎炎夏日还要酷热十分。
突然,肩上的两只手稍稍加了力,叫他站住了,然后蒙住双眼的带子被取下,身后脚步声嗵嗵响起,押解他的人退开了。
刺目的阳光先叫纪纲眯紧了眼睛。眯紧眼睛的刹那,他看到对面站着一个人,那人很熟悉,非常熟悉。
他眯着眼,眼前的人像渐渐地清晰起来,纪纲不禁愕然张大眼睛,眼前站着的居然就是他的老冤家夏浔。然后他又注意到,很远的对面站着一群番子,中间站着木恩,未及瞪一眼这个害得他前程尽丧的死太监,纪纲便换了骇然的颜色。
这时他才注意到,他正站在一个高高的台子上,左右是两座高炉,隔着三丈远,又有砾石和黄泥筑成的护台,那热浪依旧滚滚扑面而来,似乎要把他的头发、眉毛都炙得蜷曲了,他甚至嗅到毛发的糊味儿。这里似乎是……似乎是……
纪纲茫然地看看四周,再看看站在对面的夏浔,心里突然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惧,他向站在对面的夏浔嘶声大叫起来:“我怎么在这里?皇上在哪,我要见皇上!”
夏浔平静地看着纪纲,轻轻摇了摇头,面无表情地徐徐展开手中一份圣旨。
纪纲一见圣旨,顿知不妙,不由自主地连退三步。
夏浔没有叫他跪下,展开圣旨便沉声念起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据东辑事厂木恩等奏报,纪纲欺君、不敬、越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