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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鬼,你看什么?”感觉到我的注视,他顿住手,好笑地看我。
我知道那称呼的一切情感,钟爱到极致的无可奈何,他看着我长大的,这称呼像是个暗语,把他对我四岁、十岁、十二岁以及十六岁的全部感情,都表达了。
我微笑起来,积在心中很久的话终于脱口而出:“吕哥哥,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他的手停下来,静了半晌,我才听见他的声音:“我以为这么多年来,你应该懂我。”
“我懂,但是这么多年来,你也应该懂我。”我垂下头:“吕哥哥,我不要你整天过这样的日子,替我端茶送水煎药熬汤洗手洗脸……”
他猛地打断我:“我自己选的。滢滢,你要帮我决定命运吗?”
顷刻间我拗不过自己了,他对我一直是那么亲的一个人,有可能甚于我的父母,因为他身上潜伏着一个男性,潜存着我最根本的那个需要。我虚弱地微声地用下意识说服自己的语气:“你会烦的……”
“还没开始呢,怎么就知道结局了。”他站起来,转身走出了我的房间。
我看着他的背影,愣住了。
他打来一盆热水,放到我的面前,蹲下身,抓住我的腿,慢慢帮我脱掉鞋。意识到他的企图,我有点慌乱,吕懵,他从来没有替我洗过脚。
忽然觉得脚是不能给他看见的,可是我不能动。我不能把两只脚缩到裙摆下面,也不能整个身体蜷起,两膝对折,缩在连衫睡裙的筒中。我只能任由他脱掉我的袜子,任由他捏着我两只赤裸的脚,把它搁进盆里。脚心触在他宽厚的手掌上,我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水浸出盆沿。
他开始仔细地清洗我的脚。我的脚是那种常年不见阳光的白,在他的手里显得异常的小,他后来常常形容说…………让他看一看都舍不得…………尽管他是我心里最亲近的人,但如此接触带来的一层接近是我们都没有意料到的。仿佛某种动物的肢端,或某种植物的根茎…………它们本是不该被裸露的…………或者是不该裸露时被触碰的…………或者说,是不该裸露时被一份同样的裸露触碰的。
非常越轨的感觉。
意识到这一点,我们都不再说话。
然后,他用毛巾擦干我的脚,佝下身,一只膝盖着地,两只手小心地插到我的身子下面,把我抱起来,轻轻把我放到床上。
他抱我时我的睡裙抽缩了,露出我全部的腿,我难堪地看着自己那双萎缩的腿,所有潜藏的自卑终于一古脑儿地跑了出来:“吕哥哥,是不是滢滢的快乐就是你的快乐?”
他坐到我身边,他看到我的眼睛寒噤了一下,顺着我的眼神,他的眼睛默默地停到了我的双腿上,半晌,才说:“你想说什么?”
“你交个女朋友吧,滢滢会很开心的。”我的眼睛凝在他的眼中,我清楚地看到他的心痛。
他微笑,微微苦涩,带着一点儿心爱,他静静地看我:“真心话?”
我别过头,用力点了一下:“真心话!”
他于是不动声色地看我,久久,我听到他说:“好!”
奇怪的,我居然听到自己的心发出一声丁当。
你又猜对了。是,他带回一个女朋友。
是的,她好看。
细腰、塌塌的肩膀,小户人家的那种勤劳和周全,细碎的对你的照料。自卑的微笑,还有最具忍受力的小业主阶级那种对生活不衰的兴致。
威胁?没想过。
说实话,我看她第一眼,就知道吕懵永远不会爱上她。不不,没带偏见。他也许会对她有责任和义务,但是不会产生爱情。
不,他没有丢下我。他仍是常常清晨带我看日出;傍晚带我看日落;雨天陪我听雨;晴天陪我种蓝蝴蝶花;夜晚陪我看书、画画、听音乐……所不同的,每次都多了个人一起陪我。
哦,她叫娟子。
那段时间常常作梦……梦见有个男人吻她。
不知道。醒了后我拼命想,想不出他的样子。
我感到了梦里的痛苦。我隐约明白那个人是谁?
清醒的时候我却从来没有过那种痛苦,酸涩,极度的妒嫉。
也许我拒绝妒嫉。
这样莫明其妙的过了两年,吕懵与娟子之间的故事是怎样的,我不清楚。
他从来不说。
我十八岁了。
吕懵二十四岁。发生了我生命中第二件大事。
我生日这天,吕懵来得很晚。
嗯,他一个人。
他带了一样特别的生日礼物给我。
一只戒指。
我看着那纤细的、精巧的、光芒有些刺眼的、美丽的小东西。瞬间便明白了一切…………他在等我长大。
他那样小心地呵护着我成长,不让我承担一丝的压力。这许多年来,他一直静静地待在我身边,默默地付出。而我,又在做什么?不停的拒绝不断的伤害源源不止地给他的心增烦加乱,他仍无怨无悔,一如往昔。天,这样的好男人,还不是来一个灭一个?来两个灭一双?
我的心渐渐柔软。
细节?呵呵,你好贪心。
吕懵就这样把那只戒指戴到了我的手指上,然后牵着我的手送到他的唇边,轻轻地烙一记印,他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看我:“嫁给我!”
心,化了化了。
我微笑,捉弄他:“为什么?”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狡黠,他早就把我研究得清清楚楚:“我爱你。滢滢,你知道的,我爱了你十四年了。”
我看他,不再说话。与他的眼睛对峙,十四年的风风雨雨像放电影一般在我的脑海里闪出一个又一个令我晕乱的片断。我在他的眼里看到自己的眼睛,我终于把自己看得清清楚楚。
我的胸襟原不宽大。我表现得逼真而已。或许那般宽大的胸襟只不过是我善意的向往。
抱住了眼前这个刚刚讲了“我爱你”的二十四岁男人。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誓言。
我发现我流泪和微微的窒息。
半年后,我带着全部的梦想,做了吕懵的新娘。
这年我十八岁。
如果故事发展到这里就结束,我相信是所有人都会喜欢的结局。
《水晶鞋与玫瑰花》里,灰姑娘终于等到心爱的王子,他把她接上了通往金碧辉煌的宫殿的马车,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谁都会喜欢童话故事的结尾,但生活不是童话。
我记得有首打油诗,颇具诙谐趣味且表达了相当的真实感…………琴棋书画诗酒花,当年件件不离它,而今七事皆变更,柴米油盐酱醋茶。
这才是生活的本质。
我与吕懵真正地生活在一起有四年了。
是的,变了。
不是突发的,是潜移默化的,静悄悄的,理所当然的。
通常人们习惯把结婚称为喜事,可我总是不知道喜在何处?…………喜在儿女之累?稻粮之累?疾病之累?衰老之累?生存竞争之累?
我这种人在佛教中被称为钝根,我明明能预见生活的种种虚幻,看清婚姻的实质性盲目,却仍如飞蛾扑火,义无反顾,沦为生活的奴隶。
我仿佛一直都看到了红男绿女在选择配偶时闪烁游移的目光,看到了他们同床异梦的心境,也看到了婚姻中因为种种拖累而衰老的青春,看到了由刚毅饱满一变而为干核桃似的苦脸…………刻着忧患、苦劳、伤心、忧郁、奔波、思虑、算计、穷困、劳碌种种折磨的痕迹。
这种话听来惊心动魄?
有没有听过西湖畔的月老祠有副很有名的对联?
是的!…………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
上联出自《西厢记》,下联摘自《琵琶记》,组合得妙手天成。但却推敲不得,细细思索,那联在生活的面前却显得脆弱而缺乏力量,只不过是一种圆熟的苍白罢了。
说实话,所谓爱情,是一回事情,而婚姻,是另一回事情。
我只知道他很累。
听到谣言的时候,我一点痛苦也没有。
是的,谣言说娟子给予我所不能给予他的一切。
我不嫉妒也不是埋怨更没有恨。
但四年中消散的年华和蜷伏的自尊却在他面前一滴滴融化一点点崩溃。
后悔?如果人的感情只是这么简单就好。
萧伯纳说过一句很令人绝倒的话…………让结婚的结婚吧,让不结婚的不结婚罢…………反正到头来,他们都会后悔。
呵呵,在这种睿智面前,好像再说什么都成了多余。
所以,只剩下最后一个情节了。
吕懵没有出去,因为我生日。是的,我二十二岁。
他有些心不在焉,因为他的手机响了很多次。
他关机,却心神恍惚,隐隐有些焦躁。
我坐在轮椅上,默默地观察他研究他。
他一言不发,烟却一根接着一根,屋里的空气逐渐昏浊,我有些透不过气,忍不住呛了一下。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微微皱了眉,掐灭了烟头。他走到窗户边打开窗,背对我站在窗前,有风入侵,我感觉头微微清醒,但他的情绪却明显的更浮躁。
我知道今天他的公司有个舞会,他的秘书曾打过电话来问我:“吕太太,您今天是不是穿吕总新送的那件橙色晚礼服?我忘了给您配鞋子了……”
我没有收到过橙色晚礼服,我想,这个秘书大概是新来的,她不知道吕懵的太太从来不陪他去舞会,因为,她根本不能跳舞。
却不动声色,我只应她:“没关系,我另外挑双鞋。”
我静静地看他,静静地说:“你有什么事儿就去办吧。”
我看到他的背影微微一怔,旋即开口:“我能去哪里?”
语气含着一丝讽刺。
我试图说服他:“你公司里今天不是有舞会……”
“你怎么知道?”他猛地转过身,飞快地打断我:“你几时也变得这么俗了?”
“你误会了……”我刚想开口解释,吕懵的情绪却明显愤怒,他冷嘲地丢下一句话:“或许,我们可以去跳舞。如果你还能跳舞。”
我们都呆住了。
我看到吕懵迅速惨白的脸和他眼中的我也迅速惨白的脸。
心,碎了碎了。
他猛地冲了过来,紧紧抓住我的手,把他的脸埋在我的手心:“对不起,滢滢,对不起。”
我的眼神有些曲折,是真的曲折了。
“是我对不起你。”
我说的是真心话。我、吕懵、娟子,暗中站成一个等边三角形。一切都是冥冥之中注定,谁都不应负其责任。
“不,你不知道……”有温热的东西润湿了我的手心,吕懵狂乱地喃喃低语:“滢滢,你的心像一泓宁静的潭水,我迷恋它的清澈与深邃,留连着不肯走……”
我静静地听着,不动。
“我想把潭水带在身上,但它不答应:‘那样,我既不再清澈,也不再深邃’;我想亲吻它,撩拔它激情的浪花填充我的孤独的心情,但它却在折射的阳光下跃腾出朵朵水花,缤纷我的眼睛;我又想干脆跳下去,和它水乳交融,但刹时间它却恢复平静,变成一面镜子,映照出我空虚而又充满欲望的心,我无地自容,无地自容……”
泪如烈酒一样在我眼中作烧,缓缓从我脸颊滚落下来,我闭上眼睛,做出了第三次改变我一生命运决定:“吕懵,我们离婚吧。”
他猛地抬头,带着纷乱的眼神:“不……”
“你听我说。”我打断他,语气无比坚决:“不是因为你,吕哥哥,我想做个正常的人。”
有多久没叫他吕哥哥了?
他的身体微微一僵。
如同我明白他叫我“小鬼”一样,他亦明白这称呼所有的含义,带着无比的仰慕、依赖、爱恋与尊重,把我对他四岁、十岁、十二岁、十八岁、二十二岁所有的情感都包含在内了。
我看进他的眼,毅然决绝地复述:“完了就好,我要做个正常的人。”
他看着我,听着。他知道今晚他对我讲的那番话是什么后果。破裂已经彻底完成。他忽然托起我的脸,用他大而粗糙的手。我的四岁、十岁、十二岁、十六岁与二十二岁都托在他的手里。他替我抹了一把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