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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陪伴我度过了孤单而又悲伤的初恋,也见证了我少女矫情的眼泪和自怜。我逃学,一个人在河里游荡,采那树林里一片片紫色的紫汀花。我说,那是我的心,当我这样自言自语的时候,成串的泪水会顺着脸颊滴进草地;我在一棵树干上刻下“我错了”,因为我单恋上一个有着忧郁双眼的男生;下雨天,我不打伞,赤脚走在河坡的草地上,踩那小水洼里青青的草,洁净清澈的水,细细柔软的草,让人心疼,我在那里体会着我自己;秋天,我躺在那一片金黄的蚂蚁草上,宽厚、踏实,我在草地上翻滚、呼吸、静默,望着西天火红的云彩,我想象那是一匹马,带我奔向遥远的地方……
那春天鹅黄色的柳树,那清澈见底的河水,那树林深处的可爱小鹿,那成双的野鸭,那细白平缓的沙滩,一切都充满着无以言说的美。我对美的感受,对自然的向往,对那蓝天白云的向往与渴望,是在这河边形成的。
然而,有一天,这一切突然消失了。似乎一夜之间,河坡里的密林消失了,我少年混沌的眼睛没有觉察到它们不间断地被砍伐,直到那绿色的河坡成为空旷的荒野。那林中的小鹿、湖洼、野鸭、芦苇荡,不知什么时候都消失了。河水越来越少,有许多地方只剩下干涸的河底。河水黑亮亮的,像汽油,像常年擦拭、却从来没洗过的抹布的颜色,在河岸宽阔、河水深静的地方,从远处看,这黑色的流动,倒显得颇为庄重、沉稳。整个河道散发着一种可怕的臭味儿,是夏天化工厂旁边流出的废水经过高温蒸发后散发出的那种刺鼻的味儿,是某种坏了的发酵物,甜丝丝的、又带着血腥的味道,这些气味使所有走近的人禁不住头晕、窒息、呕吐。河面上漂浮着各种白色、黑色、杂色的泡沫。在那漩涡回流的地方,用打火机轻轻点燃泡沫,“呼”地一下,火就沿着岸边的泡沫蔓延开去,能延续百余米,非常壮观。
如今,在中国的大地上,你能找出几条没有被污染过的河流呢?也许我们只有跋山涉水,到无人区才能找到一片能够倒映蓝天的、清澈的河流,而一旦这河流被人发现,那一片清澈的水,离它的“死亡”之日也不远了。
我家乡的那条河,只是无数被污染的大江大河中的一条,它叫“湍水”。它绵延几百公里,贯穿了穰县大部分的乡镇和村庄。郦道元在《水经注》中这样记载“湍水”:
湍水又南,菊水注之,水出西北石涧山芳菊溪,亦言出析谷,盖溪涧之异名也。源旁悉生菊草,潭涧滋液,极成甘美,云此谷之水土,餐挹长年。司空王畅、太傅袁隗、太尉胡广,汲饮此水,以自绥养,是以君子留心,甘其臭尚矣。菊水东南流入于湍。湍水又迳其县东南,历冠军县西北,有楚,高下相承八重,周十里。方塘蓄水,泽润不穷。湍水又迳冠军县故城东,县本穰县之卢阳乡、宛之临聚……湍水又迳穰县为六门陂,汉孝元之世,南阳太守邵信臣,以建昭五年,断湍水,立穰西石。
清代学者杨守敬在《水经注疏》中又提到:
《续汉志》郦县《注》引《荆州记》,县北八里有菊水,其源旁悉芳菊,水极甘馨。中有三十家,不复穿井,仰饮此水,上寿百二十,中寿百余,七、八十者犹以为夭。汉司空王畅、太傅袁隗为南阳太守,令县月送三十馀石。饮食澡浴悉用之。太尉胡广久患风羸,南归,恒汲饮此水,疾遂瘳。此菊茎短葩大,食之甘美,异于余菊。是郦氏所本。考此事起于《风俗通》,引见《类聚》八十一王畅、袁隗外称太尉刘宽,不言胡广,微异。
想象着几百年前的湍水,它流过我的家乡,在那河岸两旁,生长着如奇葩般的菊花,味美异常,滋润着河水。河水因此甘甜,土壤因此肥沃,人亦因此而长寿,而健康,而君子。那该是怎样的桃源世界与桃源生活?
县水利局副局长:我管水,我也只能让孩子站在岸边
路过县城北边的橡胶坝,那里围站了许多人,我以为是当地人开发的什么娱乐项目,却马上听说,那里淹死了一个年轻人。中午最热的时候,三个年轻人来游泳,其中一个年轻人一下去就不见了。我去的时候,消防队已经在水里捞了六七个小时。河岸两边有人在断断续续地哭泣。
岸边的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这里每年都会淹死四五个人,多是些年轻人。去年有两个高中生淹死了,刚高考完,从外地来这里走亲戚,才只有十七岁。前些年,这一河段聚集了大量挖沙的人,在这一段的河底留下很多很深的沙窝。现在,这里已经被挖沙厂遗弃,因为河底已经挖到黄泥层,没有沙了。
在和旁边两位五六十岁的老人攀谈时,我问到,有没有人想到应该追究挖沙厂的责任,或找河道管理部门问问。这两位看起来像是干部的老年人想了想,说,倒也是,可是人家都不在这儿了,再说,河底的事儿,谁能说得清?没有人去追究挖沙厂的责任,多是说:“这有啥办法,你找谁,谁会负责?”任凭哭得伤心欲绝、天昏地暗,也没有动一下去追究的念头。而围观的人通常的议论也是:“这娃们不懂事,明知道这里有漩涡,还要往水里跳。”
暴雨渐小,天已将黑,河边的哭声突然大了起来,女性的声音,如裂帛般撕裂阴暗的天空。我也跟着人流,踩着泥泞,往河边跑,第一次充当了这样的围观者。
人已被捞了上来,一名女性紧紧抱着尸体,一边用手捏青年鼻子里不停冒出来的白沫,一边撕心裂肺地哭着。青年瘦长个,眼睛紧闭着,脸部、身体已经发青,从眉眼来看,是一个相当帅气的小伙子。一个男性不顾人们的阻拦,拼命地按压青年的胸部,做人工呼吸,发现无望之后,哭了一会儿,又继续做,仿佛是为了安慰自己内心的伤痛。陆续又有许多人跑了过来,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一些围观者也悄悄地擦着泛红的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就被称为“尿泡眼”,并且至今为止一听到哭声就忍不住流泪的我,当时却没有眼泪。有些麻木,有些疼痛,也有说不出的苦恼,仿佛有一层迷雾遮住了我通往乡村的道路。
回到哥哥家里,和哥哥的几个朋友说起橡胶坝淹死人的事儿,大家说了好多例子。每年,就家乡这一段河流,都有数十起淹死人的事情发生。家长屡次威吓孩子不许去河里洗澡,但是有一条河,又是在炎热的夏天,怎么可能管住一群小孩不受水的诱惑呢?
四个少年,都是十一二岁的样子,趁着爷爷奶奶睡午觉的时候,偷偷溜到河里去洗澡,结果,四个孩子,两个没了。其他两个孩子回来也不敢说,过了一天,才将这事告诉家长,结果淹死的其中一个小孩连尸体都没找着。王家去年还淹死一个大人。大人带着小孩儿去河里洗澡,大人脱光衣服,跳进河里,“哧溜”一下,人便不见了。小孩在水边哭,大家才知道淹死人了。
沿着河道慢慢行走。不管怎样,有河流的地方,哪怕是千疮百孔,总是美的。河坡新栽的杨树已经长到了碗口粗的样子,一片郁郁葱葱的新绿,这是新县委书记来之后发展的杨树经济,能不能赚钱还不知道,但确实是改善了生态。洁白的路,蜿蜒起伏,在树林中延伸。紧临着河道是一丛丛芦苇,间或还有挖沙遗留下来的一个个大型不规则的沙窝,大部分都浸满了水,和河流两岸白色的鹅卵石、沙滩映衬在一起,沿着路绵延下去,竟有意外的风情。当然,这里的沙、水都物有其主,被不同的沙厂老板分治割据。夏天来临,水位上涨,这些沙窝就形成无数的大旋涡,或者是表面很平静的深流。人一下水,通常都是被深水激死,或者被旋涡卷走。
挖沙机横在水里,吊机悬在空中,黝黑,有立体感,从远处看,甚至是一道不错的风景。机器旁边是一堆堆沙子,拉沙的卡车“隆隆”地来去,一派繁忙的景象。宽阔的河道被挖掘出许多杂乱的小支流,河水也随意漫流着。有些地方清浅无水,有些地方水流却非常急。
我略数了数,大约五里的路程,竟有将近二十个挖沙机,平均一里地就有四个,有些地方更集中。儿子和他的小表哥早就按捺不住,撒腿就往河里冲,被大家齐声制止了。我快步冲过去,把他俩拖离水边,命令他们只许远远观望。我为自己反应的迅速感到庆幸,但同时,却更加感到悲哀。平静的河流暗藏凶险,随时都可能吞噬人的生命,虽然天空干净,有鸟飞过,清流缓缓,但想要去河里洗澡、在河边玩耍,却已经成为不可能的事情。我们的孩子,该到哪儿去玩呢?那无比亲切的水流下面,到底蕴含着多少危险?
我想了解河里挖沙和河道的情况,于是就和县水利局副局长进行了一次深度对话:
采沙对当地的建筑业有贡献,现在国家在大力搞建设,哪一个建筑项目,民用的、公用的,不需要沙子、混凝土?烧砖也需要,土,国家不让挖了,只有烧石灰砖,必须得挖沙挖石子。这些从哪里来?只有河里产这些东西。
采沙对河的生态会有影响,但影响不大。采沙户每年换证,对采沙的范围、宽度、深度、方式都核定过的,不影响河水的走势,而且采沙厂也不是什么时候想挖就挖的。譬如,水利法规定,主汛期就不允许采沙。汛期采沙船一定要上岸,不得采沙。但是,这是屡禁不止。政府要采取果断措施。不上岸不靠岸,带着机械手,去切割他的船,弄一个,吓唬吓唬就好了。
采沙是水下作业,很难把握,你说只允许采一米五至两米深,都会往深处采,只能现场估计,不很准确。另外,水流来流去,自己也在不断变化,河道本身就高低不平,你不可能在每一家挖沙厂开工之前都量一量,也量不出来。
而且,从客观上讲,河水深很难确定是因为采沙造成的,在水下,操作系数很难,没法管。既然采沙,肯定有所影响,只是大小问题。如果挖得深些,有可能形成潭,河底高低不平,人走着走着,忽然有个潭,一个大旋涡,下去肯定不见了。
反过来说,你就是不挖沙,不管它,河水也在演变,水力的冲刷,都会改变水下的情况。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果仅仅归结到过度开采上也是不合理的。再说,原来没有大量采沙的时候,河里不也常淹死人吗?
你看河里的水质好像稍好了些,清了许多,但是上游的造纸厂又要开工了,这个造纸厂是邻县的支柱产业,它停了,县里少了许多税收。所以,一直是开开停停。这是典型的地方保护主义。你也没办法,每个县都是这样。那些治污设备也进了,根本不用。设备运行费用太高了。上面检查了,开几天,排污达标了,走了,又停了,检查团心里也像明镜似的,看透不说透。
实际上,这几年环保力度在加大,咱们县化肥厂不也停了吗?也是因为排污的问题。上面对环保要求越来越高。水污染防治法,主体是环保局,水利局配合。排污口的设置需要水利部门安排,根据污水量的大小,还要保护水源地。现在体制改革,按功能管,大部委,统一化,一体化,从整体看是好的,方便了许多,减少了职能重叠和交叉。
但是,河水污染并不意味着地下水的污染,地表水和地下水并不一定就直接联系。农村地下水污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