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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言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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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这样可以吗?”稚软的童音问。
“非常好呢!”妈妈夸奖说。
胖墩墩的小手努力把扣子放进扣洞里,蝴蝶夹歪斜地趴在细疏头发上,提起粉红小布袋,里面放了饭团和冬瓜茶,还有蜡笔和画图本。这一年旭萱五岁,妈妈要带她去台南市区的医院。
她们来到小镇唯一的大街,往市区的客运车在街对面,妈妈牵紧她的小手跨过坑坑疤疤的路面。
车子经过扬起漫天尘土时,妈妈用手帕捂住鼻口猛烈喘咳个不停。旭萱悄悄挡在妈妈身前,小脸严肃得像保护主人的卫士,挺起胸膛很用力吸气,以为这样做,脏空气就不会伤害到妈妈。
反方向往纺织厂的客运车先到,女工们鱼贯排队上车;以前她和妈妈也曾搭过这班车,那时妈妈还在工厂上班,小婴儿的旭萱就寄在附设的托儿所。
等旭萱大一些,妈妈为了有更多时间陪她,改在家里工作,每隔一段时间就有卡车送来大捆大捆各色的布匹。
妈妈将布匹摊开在长桌上,用椭圆尖窄像蟹脚的小剪子,逐寸剪去凸出的线头,并修齐毛毛的粗边。
旭萱整天在布匹间翻滚跳跃玩耍,蓝色布是辽阔海洋、绿色布是神秘森林、黄色布是丽阳晴天,一忽儿是小水手、一忽儿是小精灵、一忽儿是小小鸟,跟着妈妈唱歌说故事。
常常在很深的夜里,她玩玩困着了,昏暗灯泡下妈妈仍在埋头赶工,或设计布料缝制衣服,或机器刷刷织着毛衣,等天亮睁开眼睛时,妈妈又在那儿忙碌,她一度以为妈妈是不必睡觉的──
为什么如此劳累呢?邻里间的闲话传入她童稚的耳里,说没有男人的女人带个孩子独自在外乡求生很艰苦,又说她们母女很可怜云云……旭萱并不觉得自己可怜,自幼在充满爱的环境下长大,还不曾询问过关于爸爸的事。
她们的客运车来了,妈妈交代说;“到医院共有十二站,你小心数,到了要提醒妈妈喔!”
妈妈发现旭萱会认地方,是她两岁时,一大清早母女俩坐车去工厂,妈妈累得睡着,她看见冒黑烟的几根大烟囱,嘴里咿呀咿呀地用小手碰醒妈妈。
十二很简单,她现在可以数到一百了……旭萱一上车便专注地盯着窗外,世界浓缩成一支支站牌,全心全意不敢稍有懈怠,因为她是妈妈永远可以信赖的孩子,不许出一点差错。
台南市区人车喧哗很热闹,多彩多姿还没看够眼,就走进冷清单调的医院。
她乖巧地坐在椅子上等妈妈,双眸滴溜溜地看着过往的人群,饿了吃饭团配冬瓜茶,吃完了就拿蜡笔在本子上画图,那样不吵不闹自得其乐的样子,护士们走过去都忍不住要摸摸她的头。
但今天实在有点久,妈妈说要做新检查,她支撑不住,头慢慢垂到胸前,然后蜷曲在椅子上睡觉了──
妈妈轻轻摇醒她。
“要吃担仔面。”她揉揉惺忪的眼睛。这是她们的习惯,到台南市区只要她很乖,妈妈会请她吃一碗香喷喷的面,有肉臊、油葱酥和脆爽爽的豆芽菜。
“嗯。”今天妈妈只应一声,面色凝重向前走,甚至忘了牵她的手。
她拖着粉红小布袋,迈着胖胖短腿很努力地跟上去。
突然,妈妈跌坐在走廊一条长椅上,眼泛泪光低声说;“萱萱怎么办呢?妈妈的身体状况很不好,必须住院一段时间,没有人照顾萱萱呀!”
旭萱年纪太小不很懂,只见妈妈哭,鼻子酸酸也好想哭。
“医生建议我送你到孤儿院,等我病好了,再接你回家。”妈妈喃喃说。
“孤儿院是什么?”她问。
“孤儿院是给爸爸妈妈暂时无法照顾的孩子们住的地方。”
“我去孤儿院,我很听话,妈妈就好了,对不对?”
“傻孩子,你以为是去玩吗?孤儿院并不好玩呀……万一妈妈好不了,没有人接你出来,你白天黑夜无止尽等下去,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世界遗忘了,那有多悲伤呀……你是妈妈的小太阳,我怎能让你落到那种地步呢?”
妈妈说完,将她紧紧环抱在胸前,她已习惯妈妈身上发出的药味,但第一次发现,妈妈的拥抱会痛呢!
因为妈妈变得太瘦,硬邦邦的肋骨抵在脸颊,两只手臂夹着像木棍,不是很舒服,但旭萱什么也没说,只乖顺忍痛听着妈妈胸口一声声微弱的心跳。
母女俩依偎着,在光影逐渐斜移的走廊内坐成一蹲静静的雕像,好久好久到天色全黑、灯一盏盏亮起,妈妈才下了某个决定般,站直身子说;
“走吧,我们去吃担仔面!”
妈妈怕自己活不长久,为了女儿,决定摒除过往的种种爱恨痴怨,回到台北亲人的身边,旭萱的亲爸爸也出现了。
旭萱很喜欢英俊有派头的爸爸,完全没有生疏的感觉,仿佛一生下来,父女俩就不曾分开过。
然后,她也真的到附近的明心育幼院上学。院里面的孩子有三种,一是长期住的孤儿,一是暂时寄住者,一是供贫苦人家白日托儿。
旭萱有爸爸和妈妈一家三口团聚,照理说非常幸福了。但很奇怪的,妈妈说的“被世界遗忘了”的那句话,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里,生出了某种她年龄尚不解的隐隐的痛,因此她吵着不去普通幼稚园,而选择去育幼院和那些驮负人生悲伤的孩子一起,开始她最初的教育。
她还有另一项坚持,就是自己出门上学,自己在巷子口等娃娃车,不要任何人陪伴,表示她已经长大。于是每天清晨在冯家门前那条巷子里,重复演出这样的戏码──一个背着浅蓝色书包的小女孩昂首阔步走在前面,一个穿衬衫西裤有模有样的男子鬼鬼祟祟跟在后面。
到巷子的一半,小女孩必转过身来,对着某根电线杆大叫;“不要跟我,我自己会走!”
“我没有跟你,我是出来丢垃圾的。”电线杆后真藏有人,男子笑眯眯地现身,扬扬手中两个垃圾袋以兹证明。
“你快回家啦!”小女孩表情很严肃。
“我是要回家呀!”男子一脸很无辜。
小女孩继续走,始终觉得不安心,接下来是公园旁的那棵大榕树,枝叶乱颤影影绰绰的很可疑。
“我看到你了,你还在跟我!”她双手叉腰。
“我在散步,正好绕个圈子做晨间运动呀!”男子从树后走出来。
“你不是运动,你在跟我!”她凶巴巴说。
“好好!不跟你了,我真的要走了!”男子笑着说。
巷子通向人车川流的新生南路,路中央有潺潺不绝的塯公圳,淡淡晨雾里鸟雀飞拂柳叶,来往上班上学的人群在柳枝下行过。
旭萱站在墙边固定的角落,不偏左也不偏右,那慧黠可爱的模样,总让人绽开笑容并生出一天满满够用的好心情。
她双眸机灵骨碌四下巡梭,巡过圳桥头、车辆间、小摊贩、行路人……知道爸爸并没有走开,仍在某处偷偷看着她,只是这次躲得隐密找不到。
娃娃车来了,踩车的老杜叔叔远远便开心叫她的名字,她一跳一跳上了车,位子尚未坐稳,就忙将小脸贴在小窗上,亲爱的爸爸果然在那里!
“再见啦,我的小太阳!”
爸爸张开双手用力挥,笑得像个顽皮的大孩子。
“再见啦,我的爸爸!”
她学着爸爸的口吻,咯咯笑个不停,露出米粒般细细的牙齿,然后小手拼命挥,挥呀挥的,直到再也看不见爸爸为止。
第一章
一九八二年,盛夏。
腥咸味从很远的地方便一阵阵入鼻,当桅杆林立的基隆港进入眼帘时,坐在客运车最后几排的一群年轻人都趴在窗口兴奋乱叫,有的学海鸟尖锐吱呱、有的学船笛低沉鸣响。
“有够吵,这辈子没见过海似的!”老司机喃喃抱怨。
夏日烈阳当空,碧海蓝天,海风拂面吹来,的确适合青春好心情。
车子到站后,年轻人一轰而下,手里提的收录音机大声放着嘎嘎震响的电子合成乐曲“火战车”。
老司机自然不懂,想现在的少年人是不是都有耳聋症,什么都要震响破天才够爽。接着看到最尾下车的女孩,纤瘦身材背着一个不成比例的大袋子,忍不住又唠叨起来说;“书也读到背后去了,这么大一包东西,身体强健的男生不拿,怎么叫瘦巴巴的女生拿呢?”
“我不是和他们一起的啦!”旭萱笑眯眯说;“年轻真好,对不对?”
“你不也是少年人吗?看起来比他们大不了多少。”
“大很多呢,只是装年轻罢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说这些,她其实才二十二岁,却感觉已经很老,老到有一千岁了。
那群年轻人如一般游客,一到基隆港就往码头飞奔去,高喊船呀船的。
在退出联合国的十年生聚后,台湾经济起飞,成了世界第十九大贸易国,也带动了货柜业和航运业的蓬勃发展,巨型轮船进出频繁,港口也愈来愈壮观。旭萱熟门熟路地往一排古旧洋楼走去。
她以前常随爸爸来谈生意,时间多的话,再去和平岛钓鱼捉螃蟹,自从妈妈病转严重后,这样的旅行就几乎没有了。
将大袋子换到左肩背──咦,巷子底是不是有座庙呢?眼角余光不经意扫瞄到,已走过的脚步再退回来,果然在两楼之间的深巷内可看见黄红色瓦檐,彩色幡幛在风中飘动。
庙很小,在这正午时分,阳光白晃晃地炽亮,没有善男信女,供桌空荡荡的,铜炉灰冷,脸上带笑的土地公看来有些落寞。
旭萱打开大袋子,拿出几包饼干糕点放在供桌上,再点几支新香,双膝跪下虔心敬拜,土地公若有灵,应该会开心些吧!
她并不是那种口念佛号、打坐参禅的真正信徒,只是见到庙宇,会顺道进去祈求平安一番,她从九岁起就养成这样的习惯。
那一年妈妈刚生下弟弟旭东,原本虚弱的肺部遭结核菌侵染,七天七夜无法合眼,体重直直落到三十七公斤,第一次拿到病危通知,全家陷入惊惶中。
年纪尚幼的她帮不上什么忙,只能默默祈求天上众神保佑,乖乖地上学写功课,拿很多奖状让爸爸妈妈高兴,不增加大人的负担。最害怕的,是上课到一半有人叫她出来,说妈妈不行了……
接着国中、高中,到现在大学毕业,提心吊胆的十三年过去,妈妈又住院过四次,接过数不清的命危通知,在鬼门关口和死神搏斗的过程……唉,一言难尽呀!
活界和死界交会的地方是灰蒙且险恶的,只能不断向前奔逃,爸爸保护着妈妈,她带领着妹妹弟弟,能多得一日阖家团聚是一日,没有时间回头看,也很少有心情去回顾。
在经历这样的成长岁月后,深知生命的不易和可贵,也学会尊敬世间所有善意和慈悲,能多行善便行善,以便为妈妈祈福增寿命。
“土地公爷爷,下次我有经过,再来添个香喔!”她虔诚说着,留下的一束香在铜炉中袅袅生烟,烟线在庙里长长萦绕着。
这排雕着美丽图案的洋楼,百年来是商业盛集之区,曾经辉煌一时,但在海风咸雨长年侵蚀下,加上新式大楼的出现,已有美人迟暮之感。
旭萱走进其中一家贸易公司,底层空空的只停一辆不曾见过的宝蓝汽车。到了二楼办公室,冷气迎面吹来,消了不少暑气,十来个员工看到她,都放下手中工作亲切打招呼。
“冯小姐,你终于来了。老板娘问了好几次,还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