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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踵,尸已至,去身盈尺。客窘益甚。门外有白杨,围四五尺许,因以树自障。”尸益怒,伸两臂隔树探扑之。“客惊仆。尸捉之不得,抱树而僵。”道人窃听良久始渐出。见客卧地上,负入,终夜始苏。问之具以状对。道人觇树上,果见僵女。大骇,报邑宰。宰亲诣质验。使人拔女手,则左右四指并卷如钩,入木没甲。遣役探翁家,则尸亡客毙。役告之故,乃从往舁尸归。“客泣告宰曰:‘身四人出,今一人归,此情何以信乡里?’宰与之牒,送以归。”
这是小时听大人讲《聊斋》,最感恐怖的一篇。
千百年来,劳动人民,车夫、脚夫、挑夫,栉风沐雨,艰辛恐惧,死于道途者,不知凡几。仅此篇以记怪异,微漏跋涉之苦,殊可贵也。我曾以此意告人,人说牵强,我则坚持所见,故简抄如上,惜尚未逐字全抄也。
二,《绩女》:“……有费生者,邑之名士,倾其产,以重金啖媪。媪诺,为之请。女已知之,责曰:‘汝卖我耶!’媪伏地自投。女曰:‘汝贪其赂,我感其痴,可以一见。’……生闻之,喜,具香烛而往。”“女帘内与语,问:‘君破产相见,将何以教妾也?’生曰:‘实不敢他有所干,只以王嫱、西子,徒得传闻,如不以冥顽见弃,俾得一阔眼界,下愿已足。……’忽见布幕之中,容光射露,翠黛朱樱,无不毕现,似无帘幌之隔者。生意眩神驰,不觉倾拜。拜已而起,则厚幕沉沉,闻声不见矣。”媪延生别室,烹茶为供。生题《南乡子》调于壁而去。女览题不悦。“媪伏地请罪。女曰:‘罪不尽在汝。我偶堕情障,以色身示人,遂被淫词污亵,此皆自取,干汝何尤。……’遂被出,媪追挽之,转瞬已失。”
“偶堕情障,以色身示人”,泄尽天地秘密。女子到了一定年龄,如老话所说的“二八”“破瓜”之类,自己觉得自己是女性了,自己觉得有色身了,就一定会自堕情障,色身越美,情障越深,因为女子的色身,需要男子欣赏享受,从而也欣赏享受男子的色身。其实男子也正如此,倘都不如此就不会有人类了。这是自然规律,生理规律,不尽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人可以因势利导,使之向正常规律发展。不应把示色身、堕情障都当作不道德而强加抑制、防闲、禁锢、隔绝,使之成为精神变态。或者过时不采,美人迟暮。这种道理,鲁迅先生在五四时代讲了许多,说礼教是吃人的东西,隔绝男女是寡妇主义。少时读王安石诗:“我曾为女人,欢喜见男子。”不得其解。以为只有男子爱看女子,那有女子爱看男子的。几十年后,读《资本论》第一卷,中叙有些少年女工,自觉是女性后,常到河流处偷看男工游泳。这才把它与王安石诗,《聊斋志异》的《绩女》,鲁迅的文章,融会贯通,有所彻悟。那么,《绩女》篇之具有反封建思想,又何须说。
三,《狐谐》:“……一日,置酒高会。万(福)居主人位,孙(得言)与二客分左右,上设一榻待狐。……酒数行,众掷骰为瓜蔓之令。客值瓜色,会当饮,戏以觥移上座曰:‘狐娘子大清醒,暂借一觞’。狐笑曰:‘我故不饮。愿陈一典,以佐诸公饮。’孙掩耳不乐闻。客皆曰:‘骂人者当罚。’狐笑曰:‘我骂狐何如?’众曰可。于是倾耳共听。狐曰:‘昔一大臣,出使红毛国,着狐腋冠,见国王。王见而异之,问“何皮毛,温厚乃尔?”大臣以狐对。王曰:“此物生平未曾得闻。狐字字画何等?”使臣书空而奏曰:“右边是一大瓜,左边是一小犬。”’主客又复哄堂。二客,陈氏兄弟,一名所见,一名所闻,见孙大窘,乃曰:‘雄狐何在,而纵雌狐流毒若此?’狐曰:‘适一典,谈犹未终……,请终之。国王见使臣乘一骡,甚异之。使臣告曰:“此马之所生”。又大异之。使臣曰:“中国马生骡,骡生驹驹”。王细问其状,使臣曰:“马生骡,是臣所见;骡生驹驹,乃臣所闻”。’举座又大笑。……顷之,酒酣,孙戏谓万曰:‘一联请君属之’。万曰:‘何如?’孙曰:‘妓女出门访情人,来时万福,去时万福’。合座属思不能对。狐笑曰:‘我有之矣!’众共听之。曰:‘龙王下沼求直谏,鳖也得言,龟也得言’。……”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颇赏此篇。当不仅赏其深得行文之乐。置酒高会,男女主宾欢聚一堂,觥筹交错,谈笑风生,此等事在男女社交公开的今天,大概已非稀有。但在五四以前,深受男女几岁不同席,嫂叔不亲授的礼教的束缚,却是很难碰见的。两千年前,淳于髡提到过一下。西汉的相如、文君的凤求凰,却是隔帘听奏的。东晋谢道韫说要“为小郎解围”(与宾客辩论),似乎并未实行。据我所知,只有清沈三白的《浮生六记》记他的爱人与他一同与宾客交谈,谈到宵分,同宾客一同到街上的面担上去吃东西。这就表明了沈氏夫妇思想的解放与嘉庆时代苏州地方风气之开通。比沈三白更早一百几十年的《聊斋志异》写下《狐谐》这篇,对男女社交问题是有所感乎,无所感乎?只以为狐与人之间始可如此,人与人之间则不可如此乎?我觉得无论怎样,这种作品都是可贵的。
四,《瑞云》:名妓瑞云,色艺无双。方高价待梳栊。属意贺生,贺贫,无力为一夕之欢,两俱不乐。“一日,有秀才投贽,坐语少时便起,以一指按女额曰:‘可惜,可惜!’遂去。瑞云送客返,共视额上有指印,濯之益真。过数日墨痕渐阔。年余,连颧彻矣。见者笑,而车马之迹以绝。媪斥去妆饰,使与婢辈伍……。贺闻而过之,见蓬首厨下,丑状类鬼。举首见生,面壁自隐。贺怜之,便与媪言,愿购作妇。媪许之。贺货田倾装,买之而归。入门,牵衣揽涕,不敢以伉俪自居,愿备妾媵,以待来者。贺曰:‘……卿盛时犹能知我,我岂以衰故忘卿哉’。遂不复娶。”后偶至苏,有和生询及瑞云。“贺以其问之异,因返诘之。和笑曰:‘实不相欺,昔曾一觐其芳仪,甚惜其以绝世之姿而流落不偶,故以小术晦其光而保其璞,以待怜才者之真鉴耳’。贺急问曰:‘君能点之,亦能涤之否?’和笑曰:‘乌得不能?……’”即同贺归,施术于水,使瑞云洗面,“随手光洁,艳丽一如当年。”
同情瑞云的遭际,又无法改变这使瑞云陷入此遭际的制度,乃托之异术,欲晦其光而保其璞。这种异术,哪里也没有,只在文人写鬼神妖异的笔下有之。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这是什么思想?这是悲天悯人的思想。另有《细侯》篇,也是同情娼妓的,有极大胆的论断。姑略。
杜牧诗:“婷婷袅袅十三余,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起珠帘总不如”。又云:“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魏野诗:“君为北道生张八,我是西州熟魏三。莫怪樽前无一语,半生半熟不相谙。”郑燮诗:“千家养女都教曲,十里栽花当种田。”这些诗比起那些下流的作品来,不知高到哪里去了。但比之《瑞云》、《细侯》,则谓为全无心肝,也不为过。
中国小说戏剧,对于娼妓,多同情其遭际,歌颂其美德,而极少视为淫贱,加以谴责的,如《李娃传》、《桃花扇》、《玉堂春》、《青楼梦》、海上花》等等。但写娼妓人格高大者,莫如《二刻拍案惊奇》的严蕊,宁受朱熹的酷刑几死,不招认唐仲友与之有私,使朱熹陷唐之计不逞,故书中称之为侠女。与《瑞云》篇可谓殊途同美。《红楼梦》写高洁的妙玉,被强盗轮奸后卖给妓院,读之既愤且恨,无可奈何,惜未遇《瑞云》篇中之和生也。
五,《云萝公主》:“……主坐次,使婢伏坐下,以背受足。左足踏地,则更一婢右伏。又两小环(丫环)夹侍之。……因使生蓄婢媪,别居南院,炊纺织,以作生计。北院并无烟火,惟棋抨酒具而已。……一日曰:‘妾质单弱,不任生产,婢子樊英颇健,可使代之。’乃脱衷服衣英,闭诸室。少顷,闻儿啼声。启扉视之,男也。”
这里说了三件事:一,一个公主坐一下,脚下要踏两个婢女,腋下要夹两个婢女,做别的事的婢女不算,四个婢女一天换一次班,就得八个,换两次就得十二个。《红楼梦》里有名字的奴婢一百五十个,这就是说,一个主子至少平均要十来个奴婢伺候。二,主子不从事生产,奴婢从事生产。生产的奴婢在另一个院里住着,不从事生产的主子住在正院及好房子里。三,主妇和主人享受夫妇的快乐,怀了孕要婢女替她生。
先说第一件。鲁迅说,礼教是吃人的,中国封建社会历史是人肉的筵席(《狂人日记》,《灯下随笔》,《春末闲谈》)。他说的深刻沉重极了。这是思想家的说法,不是文学家的说法,因为没有形象。如果要形象化,不必真说吃人,只说脚下要踏几个婢女,腋下要夹婢女就行了。这是吃人的较文雅的说法。
再说第二件。《资本论》引述亚里士多德告诉人做奴隶主的方法,自己要懂得某种操作,教会奴隶那样操作,让奴隶劳动,而自己到别处去考虑哲学或其他的问题。这里说的正是如此。
至于第三点,什么书上也没有谈过,只有谈神仙、妖异的书上才有。
总的来说,这是奴隶主的思想,是奴役别人的思想,只对于奴隶主有好处的思想。《聊斋志异》暴露了这种思想,道出了历史上奴隶主心里的话,灵魂里的话。不管作者本人是赞成或反对,这种暴露是可贵的。
鲁迅说,中国的历史只有两个时期,一是做稳了奴隶时期,二是想做奴隶而不可得的时期。我觉得中国历史上的思想,也只有两种:奴隶思想和奴隶主的思想。孔老二的论语说:“事君尽礼,人以为谄也”;“君命召,不俟驾行矣”。杜甫诗:“不闻殷周兴,中自诛褒妲”,和白居易的《长恨歌》,都是美化马嵬坡事件的。六七十岁的老头霸占一个二十几岁的姑娘做小老婆,危急的时候又用这个姑娘做替死羔羊。一个把这个老家伙说成是圣明天子,一个则说他是情种。这些都是奴隶思想。秦二世说“有天下而不恣睢,是以天下为桎梏也”;齐景公登山玩景,乐极生悲,感人生之无常;王羲之《兰亭序》、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序》、苏轼《赤壁赋》,都是感人生短促,想在世上长生不老。和上引的《云萝公主》里的那些话,都是奴隶主思想。这两种思想是在奴隶社会形成的,或多或少地、或异或同地渗入到以后的各个历史时期的各种人的思想里。这里就不详谈了。
以上所举,其思想性都不出民主思想的范围。在五四时代甚至以前,就该有人看出写出,但未见有人谈到。我虽然在十几年前就谈到一部份,但距五四时代已差不多半个世纪。至于现在继续来谈,就更晚了。一面写,一面不免以自己的落后为羞。
聂绀弩
蒲松龄与王士祯
《聊斋志异》是一部脍炙人口的好书,虽然其中的糟粕俯拾可得,但毕竟瑕不掩瑜,它那判然分辨美丑的光辉,鼓舞人们上进的精义,还是跃然纸上的。因而人们对作者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