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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跑进厨房。脱掉那件衬衫,她说。我脱掉它,她把我按进一盆冰冷的水里。母亲给我擦洗,她也给我擦洗。我被擦得浑身通红,皮几乎被擦掉。
她们把我擦干,给我穿上黑丝绒礼服,搭配上带有褶边的白衬衣、短裤,白袜子和黑漆皮鞋。她们在我的胳膊上系了一条白色的缎带,礼服翻领上别着耶稣的圣心画像,圣心滴着血,周围喷射着火苗,顶上是一个丑陋的荆棘冠。
过来,让我给你梳梳头,外婆说,瞧这乱蓬蓬的头发,一点也不服帖。你这头发可不是从我们家遗传的,这是从你父亲那里遗传的北爱尔兰人的头发,长老派教徒的头发。要是你妈妈嫁给一个规矩体面的利默里克人,你就不会长出这样支棱着的、北爱尔兰长老会教徒的头发了。
她朝我的头上吐了两口。
外婆,请你不要朝我的头上吐口水。
闭嘴,一点口水淹不死你。快走吧,我们做弥撒要迟到了。
我们向教堂奔去,母亲在后面抱着迈克尔,一路上气喘吁吁。我们赶到教堂,正好碰上最后一个男孩离开圣坛的围栏。牧师站在那里,手里拿着圣杯和圣饼,瞪着我。随后,他把圣饼———这耶稣的血和肉———放到我的舌头上。好了,好了。
它在我的舌头上了,我缩回了舌头。
它黏住了!
上帝黏在了我的上颚。我听见老师的声音:不要让圣饼碰到你的牙齿,一旦把上帝咬成了两截,你就要永生永世在地狱里煎熬。
我想用舌头把上帝弄下来,但牧师冲我“嘘”了一声:不要弄出声响,回到坐位上去吧。
上帝真好,他融化了,被我吞了下去。现在,我终于成了真理教堂的一员,一个正式的罪人。
弥撒结束时,外婆和抱着迈克尔的母亲都来到教堂的门口。她们分别把我搂进怀里,告诉我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她们哭了,在我的头上到处洒眼泪。这天早上,经过外婆的一番贡献,我的头已经变成了沼泽。
妈妈,我现在可以去“收钱”吗?
她说:先吃一点早饭再说吧。
不行,外婆说,你必须在我家吃上一顿正规的首次圣餐日早饭,再提你的收钱不收钱。走吧。
我们跟外婆去了。她把锅碗瓢盆弄得乒乓直响,抱怨全世界的人都指望她跑前跑后。我吃着鸡蛋、香肠,我想往茶里再放些糖,她一巴掌把我的手打开。
悠着点放糖,你以为我是百万富翁吗?是美国人吗?你以为我穿金戴银,身上裹着昂贵的毛皮大衣吗?
吃下去的食物开始在我的肚子里翻涌,让我作呕,我跑到后院,全吐了出来。她也跟了出来。
瞧瞧他干的好事,吐掉了他首次圣餐日的早饭,吐掉了耶稣的血和肉,把上帝丢在了我的后院里。我该怎么办?我要把他送到耶稣会去,他们知道,这是教皇自己的罪过。
她拖着我穿过利默里克的街道,告诉左邻右舍和过路的陌生人,我把上帝丢在了她的后院里。她把我推进了忏悔室。
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保佑我,神父,我犯了罪。这离我的上次忏悔才只有一天。
一天?一天里你又犯了什么罪过,我的孩子?
我睡过头了,差点误了我的首次圣餐;我外婆说我的头发直立着,是北爱尔兰长老会教徒的头发;我吐掉了首次圣餐日的早饭,现在外婆说上帝在她的后院里了,她应该怎么办?
这个牧师像首次忏悔时的那个牧师一样,发出一阵沉重的喘息,和噎住的声音。
啊……啊……告诉你外婆用点水把上帝洗掉。为了表示你的悔过,说一遍《圣母颂》和《天主经》,再为我祷告一次。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
外婆和妈妈正紧挨着忏悔室等着。外婆说:你是在忏悔室给牧师讲笑话吗?要是我知道你给耶稣会讲笑话,我就把你的腰子血淋淋地扒出来。说,他对我后院里的上帝都说了什么?
说用点水洗掉他。外婆。
圣水还是普通的水?
他没说,外婆。
啊?回去问问他。
可是,外婆……
她又把我推进了忏悔室。
保佑我,神父,我犯了罪,这离我上次忏悔才只有一分钟。
一分钟?!你是刚才的那个孩子吗?
是的,神父。
这是怎么回事?
我外婆问,是用圣水还是普通的水?
普通的水,去告诉你外婆,不要再烦我了。
我告诉她:普通的水,外婆,他说不要再烦他了。
不要再烦他了?这个不知好歹的乡巴佬。
我问妈妈:我现在能去“收钱”了吗?我想看詹姆斯。卡格尼。
外婆说:忘了“收钱”和詹姆斯。卡格尼吧,你把上帝丢在了我的后院,不算一个正规的天主教徒。走吧,回家去吧。
妈妈说:等等,这是我的儿子,这是我儿子的首次圣餐日,应该让他去看詹姆斯。卡格尼。
不行,他不能去。
行,他能去。
外婆说:那就带他去看詹姆斯。卡格尼,看看那个会不会拯救他那北爱尔兰长老会和美国佬的灵魂。去啊!
她围上披肩,走了。
妈妈说:上帝呀,已经很晚了,去“收钱”的话,你就看不成詹姆斯。卡格尼了。我们先去利瑞克电影院,看看他们能不能看在这身首次圣餐礼服的分上,让你进去。
我们在巴灵顿街碰见米奇。莫雷,他问我是不是去利瑞克电影院,我说去试试。试试?他问,你没钱?
说没钱,我很难为情,又不得不说。他说:那好吧,我带你进去,我来玩一个声东击西。
什么是“声东击西”?
我有钱,可以进去,等我进去,我就装做癫痫病犯了,那个售票员会六神无主。我一尖声大叫,你就趁机溜进去。我一直留心着门,见你进去了,我便奇迹般地没事了。这就叫“声东击西”,我一直是这样让我的兄弟进去的。
妈妈说:啊,我不知道有这回事,米奇,这不是罪过吗?你不是让弗兰克在他的首次圣餐日就犯下罪过吧?
米奇说,要是有罪过的话,就算在他的灵魂上好了,反正他又不是一个正规的天主教徒,没什么关系。于是,他发出一声尖叫,我就趁机溜了进去,坐到“问题奎格雷”的旁边。而售票员弗兰克。高金正在为米奇急得不可开交,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我。那是一个恐怖片,但是结局很悲惨,因为詹姆斯。卡格尼扮演的是一个公敌。人们把他击毙后,给他缠上绷带,扔在他家门口,吓煞了他那可怜的爱尔兰老母亲。这也是我首次圣餐日的结局。
舞蹈,电影,拉丁文
因为我把上帝丢在了她的后院,外婆不再跟妈妈说话了。妈妈也不跟妹妹阿吉姨妈和哥哥汤姆舅舅说话了。爸爸不跟妈妈家的任何人说话,他们也不跟他说话,因为他是北方佬,而且行为古怪。没有人跟汤姆舅舅的妻子简说话,因为她是戈尔韦人,而且有一副西班牙人的相貌。每个人都跟妈妈的弟弟帕特舅舅说话,因为他的脑袋被摔过,人很单纯,而且会卖报纸。每个人都叫他“修道院长”或“修道院长西恩”,没人知道这是为什么。每个人都跟帕。基廷姨父说话,因为他在战争期间中过毒气,而且娶了阿吉姨妈。假如他们不跟他说话
,他连臭屁都懒得给他们放一个,所以南方酒吧里的人都叫他“毒气人”。
这也是我想成为的那种人,一个毒气人,连臭屁都懒得给他们放一个。我把这事跟第七级楼梯上的天使讲了,他要我记住,不许当着天使的面说“屁”这个字。
汤姆舅舅和简有孩子,他们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分别叫杰瑞和佩吉。但我们不能跟他们说话,因为我们的父母之间不说话。我们一跟他俩说话,妈妈就要吵我们,我们不明白,为什么不能跟自己的表兄妹说话。
利默里克巷子的住户有彼此不说话的习惯,而且已有多年的历史。有些人彼此不说话,是因为他们的父辈在一九二二年的内战期间,分别处于敌对双方。要是男人加入英国部队,他的家属最好搬到利默里克的另一个地区,那里居住的都是在英国部队服役的男人的家属。要是在过去的八百年里,你家有人对英国人表示了一点点友好,也会被人们揪出来,让你颜面扫尽。你最好搬到都柏林去,那里没有人会在乎。有些人家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因为在大饥荒期间,他们的祖先为了新教徒的一碗汤,就背弃了自己的信仰。这些人家迄今以“汤民”而闻名。成为汤民是件可怕的事情,注定要永远同地狱中的汤民为伍。比“汤民”更坏的,就属告密者了。学校老师说,在公平的战争中,每次爱尔兰人快要打败英国人的时候,都有一个卑劣的告密者背叛他们。如果一个人被发现是告密者,就理当绞死他。更糟糕的是,没有人跟他说话,而一旦没有人跟你说话,你最好就上吊吧。
每条巷子里,总有一些人不跟另一些人说话,或是谁都不跟一些人说话,或有一些人跟谁都不说话。当人们相互照面而一言不发时,你是能分辨出来的。女人们高翘着鼻子,紧闭着嘴巴,把脸扭向一边。要是她披着披肩,就会抓住披肩的一角,把它甩到肩上,似乎在说:你这个不要脸的婊子,敢吭一声或看我一眼,我就撕下你的脸皮。
外婆不跟我们说话,会很不妙,因为我们需要借醋、糖、茶和牛奶时,就没法再去她那儿了。找阿吉姨妈根本没用,她只会咬掉你的脑袋。回家去,她会说,告诉你爸爸抬起他那北佬的屁股,像一个体面的利默里克男人那样找份工作吧。
他们说她总是气鼓鼓的,因为她长着红头发,或者是因为她总是气鼓鼓的,所以她长着红头发。
在我们隔壁,布瑞迪。汉农同父母住在一起,妈妈同她关系很好。父亲出去做长途散步时,布瑞迪便来我家,和妈妈坐在炉火旁喝茶,抽烟。要是家中什么都没有了,布瑞迪就会带些茶、糖和牛奶来。有时候,她们将茶叶泡了一遍又一遍。妈妈说这茶叶已经煮熟、泡烂,没有味道了。
妈妈和布瑞迪坐得离炉子特别近,她们的皮肤时而发红,时而发紫,时而发蓝。她们一聊就是几个小时,聊到神秘的事情,便传来低语和笑声。她们不允许我们听那些神秘的事情,所以让我们出去玩。我常常坐在第七级楼梯上听她们聊天,她们不会注意到我在那儿。就算外面在下瓢泼大雨,妈妈还是说:下不下雨,你们都给我出去。又说:要是你们见爸爸回来了,跑回来告诉我一声。妈妈问布瑞迪:你听说过那首诗吗?作者写的一定是我和他。
什么诗,安琪拉?
叫做《北方人》,我从美国的敏妮。麦克阿多利那里知道这首诗的。
我从没听说过,给我说说。
妈妈开始朗诵那首诗,可她一直在笑,我不明白是为什么:
他来自北方所以沉默寡言,
然而他话语温和心灵诚实。
凭目光我知道他生性坦荡,
因此我嫁给了这个北国郎。
啊,比起这个内伊湖畔来的内向人,
加里欧文可能要更快乐,
我知道阳光温柔地照耀着
流经我家乡的那条河。
可是整个芒斯特呀,
没有一个小伙儿比他还棒———
我可以快乐又自豪地这么讲。
利默里克谁家也比不上我们强。
我希望利默里克的人都知道,
我投奔的邻里无不好。
从此在南方和北方间,
仇恨与轻蔑日益减少。
她不断重复着第三段,她笑得很厉害,眼泪都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