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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晚上,我正坐在珀赛尔太太家的窗外听《麦克白》,她的女儿凯瑟琳把头探出门外:进来吧,弗兰基,我妈妈说,这么冷的天坐在地上会得肺病的。
啊,不用了,凯瑟琳,没事的。
不,还是进来吧。
她们给我倒了茶,还给了我一大块抹着厚厚的草莓果酱的面包。珀赛尔太太问我:你喜欢莎士比亚吗,弗兰基?
我爱莎士比亚,珀赛尔太太。
啊,他就是音乐,弗兰基,他会讲世界上最动听的故事。要是没有莎士比亚,我不知道该怎么打发礼拜天的晚上。
戏剧播放完了,她让我调弄调弄收音机上的旋钮。我在短波波段上乱调,随意接收着远方的声音,有奇怪的低语声和嘶嘶声,大海奔腾的呼啸声,以及摩尔斯电码的嘀嘀声。我还听见曼陀林、吉他、西班牙风笛、非洲鼓的乐声,还有尼罗河船夫的悲伤号子。我看见那些水手们在呷着一缸缸热可可;我看见大教堂、摩天大楼和农舍;我看见在撒哈拉沙漠上游牧的阿拉伯人和法国驻外军团,还有美洲大草原上的牛仔;我看见那沿着希腊的岩石海岸跳跃的山羊,牧羊人全是瞎子,因为他们误娶了自己的母亲;我看见人们在咖啡馆里闲聊、饮酒,在林荫大街和大街上漫步;我看见站在门口的妓女、晚祷的修士,接着便传来大本钟的轰鸣声:这里是BBC海外广播,现在播报新闻。
珀赛尔太太说:就停在这儿吧,弗兰基,好让我们了解一下国际形势。
新闻过后,是美军广播网的节目,听到美国人那潇洒从容的声音,真是美妙啊。音乐随之而来,啊,哈,是埃林顿公爵的音乐,他告诉我坐上头等列车,到比莉。哈乐黛只为我歌唱的地方去:
除了爱我不能给你什么,宝贝;
爱是我惟一富有的东西,宝贝。
啊,比莉、比莉,我想去美国和你在一起,和所有的音乐在一起。那里人人都有好牙齿,碟子里放着吃不完的东西,家家有厕所,人人过着永世幸福的生活。
这时,珀赛尔太太突然问我:你知道那什么吗,弗兰基?
什么,珀赛尔太太?
莎士比亚这么棒,他一定是爱尔兰人。
收房租的人失去了耐性,他警告妈妈:你已经拖欠了四个星期了,太太,总共一镑两先令。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得回办公室向文森特。纳什爵士汇报,迈考特家拖欠了一个月的房租。到时候我会怎么样,太太?拍拍屁股走人,丢掉饭碗。我还有一个九十二岁的老母亲要养活,她每天都去圣芳济教堂领圣餐。收房租的人得收到房租,太太,要不就得丢掉工作。我下个星期再来,总共一镑八先令六便士,要是你还没钱,那就和你的家具搬到马路上挨雨淋吧。
妈妈回到楼上的意大利,坐在炉子边寻思上哪儿弄这一星期的房租,更别提那些拖欠的房租了。她很想喝杯茶,但是没办法烧水,最后小马拉奇从楼上的隔墙上拽下一块松动的木板。妈妈说:反正快掉下来了,不妨就把它劈了生火吧。我们烧了开水,剩下的木块留着早上烧茶用。可是,今晚,明天,以后又该怎么办呢?妈妈说:就再从墙上拽一块吧,就这一块,以后就不拽了。两个星期以来,她一直在这么说,直到最后只剩下房梁了。她警告我们,千万不要碰房梁,因为天花板和整座房子都靠它撑着。
噢,那我们绝不碰房梁。
她去找外婆,屋里实在太冷,我抄起斧子瞄准一根房梁。小马拉奇为我叫好,迈克尔激动地拍手。我拽了拽那根房梁,伴随着一阵“哗啦啦”声,灰泥、石板和雨水稀里哗啦地掉到了妈妈床上。小马拉奇叫着:啊,上帝呀,我们都要死了。迈克尔又唱又跳地喊着:弗兰基把房子拆了,弗兰基把房子拆了。
我们冒雨跑去向妈妈报信,迈克尔不停地哼唱着“弗兰基把房子拆了”,这让她大惑不解。最后我解释说房顶有个洞,要塌下来了。她说了一句天啊,便朝街道跑去,外婆在她后面吃力地跟着。
妈妈看到埋在一片灰泥和石板下的床,气得扯起头发:我们这可怎么办啊?这可怎么办啊?然后她开始大声训我,说我不该动这些房梁。外婆说:我去房东的办公室,叫他们来人修修,趁恁们还没全被淹死。
她很快和那个收房租的一起回来了,他说:老天爷啊,另一间屋子哪儿去啦?
外婆问:什么屋子?
我租给恁们的是两间屋子,有一间却不见了。那间屋子哪儿去啦?
妈妈说:什么屋子呀?
这儿有两间屋子,现在只剩下一间了。那面墙是怎么回事?这里有一面墙,现在却没了。我清清楚楚记得这里有一面墙,因为我清清楚楚记得有一间屋子。墙上哪儿去啦?屋子上哪儿去啦?
外婆说:我不记得有一面墙,要是不记得有一面墙的话,又怎么能记得有一间屋子呢?
恁不记得?好吧,我记得。我干了四十年的房东代理了,还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上帝作证,这种状况真叫人为难,不但不缴房租,还把房子拆了,那面墙到哪儿去啦?恁们把那间屋子怎么啦?我要知道。
妈妈转向我们:恁们记得有一面墙吗?
迈克尔拉拉她的手,问:是我们用来生火的那面墙吗?
收房租的说:老天呀,这可真够厉害的,这可真是***天下第一,过分得不能再过分了。不缴房租就罢了,现在我怎么向办公室的文森特爵士交代?滚出去,太太,我要把恁们赶出去。从今天起,我一周后再来这里,我不想见到任何人在这里,统统给我滚出去,永远别回来。你听清了吗,太太?
妈妈的脸绷得很紧:真遗憾,你没赶上英国人把我们驱逐出去流落街头的时候。
少废话,太太,要不我明天就派人把恁们赶出去。
他走了出去,没有关门,想让我们尽早离去。妈妈说:上帝作证,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外婆说:哼,我可没有房间给恁们住,不过你表兄杰拉尔德。格里芬倒是住在罗斯布瑞恩路他母亲的一套小房子里,他应该能够收留恁们,直到恁们的日子好过了为止。都已经是夜里了,不过我得去看看他怎么说,弗兰克跟我一起去。
她叫我穿上外套,可我没有,她便说:我想问恁们有没有雨伞,八成也是没有的,走吧。
她把披肩往头上拉了拉,我跟她出了门,走过巷子,冒雨来到将近两英里外的罗斯布瑞恩路。她来到一长排小房子中的一家,敲了敲门:你在家吗,拉曼?我知道你在家,开门。
外婆,你为什么叫他拉曼?他不是叫杰拉尔德吗?
我怎么知道?我知道人们为什么都叫你舅舅“帕特修道院长”吗?人人都叫这小子“拉曼”。开门,我们要进去了。他也许还在加班。
她推开门,屋里很黑,有股湿乎乎、甜腻腻的味道。这间屋子看上去像是厨房,旁边有一个小房间。卧室上面是一间带天窗的小阁楼,雨滴敲打着那扇天窗。到处扔着盒子、报纸、杂志、吃剩的食品、茶缸和空罐头盒。两张床几乎占满了卧室的空间,一张特别大,一张小些,靠着窗户。外婆捅了捅大床上的一团东西:拉曼,是你吗?起来,好吗?起来。
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
没什么,安琪拉娘儿几个被赶出来了,天又跟漏了似的。她们需要一点地方避避雨,等挺过这阵再说,我那儿没地方住。要是你愿意的话,可以把她们娘儿几个安顿在阁楼上,不过这样不行,因为小孩子不会爬楼,他们会掉下来摔死的。所以,你上去住,她们娘儿几个可以搬到这儿来。
好吧,好吧,好吧,好吧。
他从床上竖起来,一股威士忌的气味。他到厨房把桌子拖过来,拖到墙边,往阁楼上爬。外婆说:现在好了,恁们今晚就可以搬到这儿了,不会再让催命鬼撵恁们啦。
外婆对妈妈说她要回去了,她很累,又被雨浇了个透,她已经不再是二十五岁的大姑娘了。她说不必带上那些拉曼。格里芬家里都有的东西,像床和家具。我们把阿非放进婴儿车里,他的周围堆满了锅碗瓢盆、果酱瓶和茶缸,还有“教皇”,床上的两个靠枕以及外套。我们把外套披在头上,推着婴儿车走过街道。走进巷子时,妈妈叫我们不要说话,不然邻居们就会知道我们被赶出来了,那可丢死人啦。婴儿车有个轮子不好使,总偏离方向,推起来东摇西晃的。我们费劲地让它直着走,不过这时我们很开心,因为现在一定是后半夜了,明天妈妈肯定不让我们上学了。我们现在搬得离利米国立学校这么远,可能再也不用上学了。我们一走出巷子,阿非便拿着勺子在盆上敲起来,迈克尔唱起艾尔。乔森主演的一部电影里的一首歌:天鹅,我是多么的爱你呀,我是多么的爱你呀,我亲爱的小天鹅。他极力模仿着艾尔。乔森那低沉的声音,把我们都逗笑了。
妈妈说天晚了,这让她很高兴,大街上没人看着我们丢脸。
一到那里,我们立即把阿非和东西从婴儿车里弄出来,我和小马拉奇好跑回罗登巷取留在那里的箱子。妈妈说要是丢了箱子和里面的东西,她就活不成了。
我和小马拉奇睡在小床的两头,妈妈睡在大床上,旁边睡着阿非,迈克尔睡在床尾。什么东西都是湿乎乎的,一股霉味,拉曼在我们头上打着呼噜。屋子里没有楼梯,这就是说,不会有第七级楼梯上的天使了。
不过,我也快十三岁了,这么大,可能不适合天使的故事了。
早晨,闹钟突然响起来,天还很黑,拉曼。格里芬擤了擤鼻子,用力咳着痰。地板在他的脚下嘎吱嘎吱直响,他往便盆里没完没了地撒尿,我们只好用外套堵住嘴巴,防止笑出声。妈妈小声嘘着,叫我们安静。拉曼在上面轰轰隆隆地走着,爬下阁楼,推上自行车,砰地把门关上,出发了。妈妈小声说:没事啦,继续睡觉吧,恁们今天可以待在家里,不用上学了。
我们睡不着,住的是一个新地方,我们想撒尿,想四处查看查看。厕所在外面,出后门走大约十步就到了,那是我们自己的厕所,有个门可以关上,还有个像样的坐便器,可以坐在上面看裁成一块一块的《利默里克导报》,那是拉曼放在后面擦屁股的。那个长长的后院里有一处花园,长满了高高的杂草;有一辆破旧的大自行车,它的主人想必是个巨人;到处是罐头盒、烂在泥里的旧报纸和杂志;有一台锈迹斑斑的缝纫机;有一只脖子上缠着绳子的死猫,一定是别人从篱笆外扔过来的。
迈克尔突发奇想,认为这就是非洲,一个劲儿地问:人猿泰山在哪里?人猿泰山在哪里?他在后院里光着屁股跑上跑下,不停地鬼叫,模仿人猿泰山在树丛中飞来荡去的样子。小马拉奇的目光越过篱笆,看着另一家的院子,对我们说:他们家有花园,种了东西。我们也可以种些东西,我们可以种些自己吃的土豆什么的。
妈妈在后门那儿喊我们:恁们看看,能不能在这儿找些生火的东西。
房后有一间小木棚,就要倒了,当然可以用这上面的木头生火。妈妈对我们拿进去的木头直皱眉头,她说都朽掉了,生满了白花花的蛆,不过乞丐是不能挑肥拣瘦的。木头在烧着的纸上咝咝地叫着,那些白花花的蛆都想逃生。迈克尔说,他觉得很对不起这些白花花的蛆,他同情世界上所有的东西。
妈妈告诉我们,这套房子曾做过商店,拉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