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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下这块难离的故土到远方投亲奔友去了;剩下的人也都在到处捎话,八方打听,随时准备远走高飞。
曾经,这里的河水和潭水用不完,即使在别处缺水的冬季三个月和“卡脖子旱”的五六两个月,汪在五口水井里的水也都在两米以上,解决人畜饮水绰绰有余。而今河流消失了,潭水干涸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得靠井水为生,可原来的五口老井,已有三口成为枯井,其余的两口井一夜只能渗出十几担水。家家抢水,户户排队,有时逢年过节,水打不上来,有些人干脆把孩子吊下井去用舀子舀水。为此,国家曾投资四万元安装管道,试图引来山泉水,但因水源不足等原因,两公里长的管道还没投入使用就报废了。后来,国家又投资二十九万元,从六公里外引水解决石门等村的用水困难,但也只能缓解旱渴,依然无法满足人畜饮水,更谈不上灌溉农田了。花的是国家的钱,办的是人民的事,固然无可非议,但这些钱本来是不需要花的呀!
哪去了,令人怀念的挡霜雀儿?曾经,只要你啁啾鸣叫,严霜就不敢下来凌侮庄稼。而今,你的歌声消逝了,秋霜便来得早了,春霜却迟迟不去。还有你们,那些挡霜雀儿的伙伴们——红胸脯的凤凰鸟、爱啄土的青翅鸟、黑头白纹的墙头鸟、啼声如哨的叫天雀、羽白背青的榛子鸟,还有草百灵、沙燕子、布谷鸟、石鸡、斑鸠、野鸽子,你们都到哪里去了?是一去不复返了吗?难道真的一去不复返了?归去来兮,归去来兮……
弦断音哑,宁知石门悲?
山苍白,地苍白,人苍白;生态失去了平衡,生活失去了平衡,连人心也失去了平衡。
还是从我们的房东说起吧,她是村里的中等偏上户,有一定的代表性。村干部之所以把我们安置在她家,只因为她的男人出门挣“贷款”去了,家里能挪出一个铺着毛毡的土炕和一条半旧的床单、两床八成新的干净棉被。不过我们马上了解到,那棉被、床单和毛毡全是她在邻近的海晏县金滩乡过世不久的母亲因为怜惜她,背过其他姊妹偷送给她的故物。她的大男孩叫刘文珍,已经十七岁了,五岁时左眼害病,因为没有“闲钱”,至今没有治疗过一次,几乎成了半盲。可是他极懂事,天天挑水、背粪、垫圈,从不问母亲什么时候给他看病。有时清闲了,他会盯着堂屋正中的那张毛主席像,久久凝视,直到看得终于模糊了,朦胧了,他才会转身离去,呆呆地伫立着想心思。她的二姑娘刚刚定亲才十天,但受聘的一百五十元“干礼”早已因还债而分文无存,那套准备结婚时穿的外套也已经穿在她身上换不下来了,因为她的旧衣服已经给她的妹妹改做了冬装。
还记得那位曾经既拉板胡又弹三弦的刘进财吗?他就是女房东的丈夫,那个出门挣钱的人。我们看到,那把已经陈旧了的三弦依旧挂在当年挂过的地方,丝弦松弛,一任蛛网尘封,徒作了房中遮住墙窟窿的装饰,惹人怅惘。而那把曾经同样带给他生活情趣的板胡,却做了一副值不了几元钱的眼镜的赔偿——那一天黄风大起,几乎要吹落天边的日头了,他借来一副眼镜挡风,不慎被风刮落在地上摔坏了镜框。在那“一块洋钱,难倒好汉”的岁月里,这位曾经豁出六十元钱买乐器的五尺汉子,到哪里去找那几元钱呢?
独苗儿难活,孤火儿难着。女房东家的情景固然可悲,但石门村里那成排成连的三十以上的光棍汉们,有谁不是生活在悲中之悲里。他们都是庄户人家的一把好手,可就是找不上对象。袁明三,他父亲连续十四年给他托媒提亲,姑娘说了一个又一个,到头来还是“出门一把锁,进门一把火”的光棍一条。那次他父亲去金滩,女方的父母答应了,还说,那就先看看小伙子的品貌吧,只要没什么毛病就能定。老汉满心欢喜。谁知人家探听到石门村的状况后马上反悔了,小伙子去相亲时居然被挡在门外。娶不来媳妇,小伙子只好抛下自己的老人,到外乡外县去做“过门女婿”,这样的男青年光我们知道的就有十七个。至于石门村的姑娘们,大多数都在“只要地方好,财礼可以少”的原则下外流了;其中有八位姑娘作了“换门亲”中的“交换品”,为自己的哥哥或弟弟换回了媳妇。这种缺乏爱情的婚姻当然不是小伙子和姑娘们的所愿,他们何尝没有对爱情的渴求和憧憬?但在严峻的贫穷面前,他们的爱情只能在婚后的漫长岁月里寻找补偿,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呢。难怪石门村的年轻人不像从前那样遇见长辈就下马,遇见老人就起身了,因为他们认为,父辈们并没有给他们留下什么值得珍惜的东西。父辈们感到冤枉:石门村的荒败景象怎么能归罪于他们呢?但他们又说不上或不敢说到底应该归罪于谁,只好代人受过似的在晚辈们面前或明或暗地表示歉疚了。
“式微式微,胡不归?”有户农家的男人被姨娘、阿舅的私债和电费欠款、磨课欠款等逼得出门卖劳力去了,第一次寄来还账的钱后,家中害着肺结核和心脏病的主妇挪前攒后地抽下了十五元,既不去医院治疗自己的病,也舍不得给孩子买支宽余的铅笔和橡皮擦,却以一只一元五角的高价买来了十只电孵小鸡,盘算着将来如何做一个养鸡重点户。这种用心良苦的对未来生活的向往未免叫人心酸,但从她的盘算中,我们还是看到一种属于人的倔强的生存意志至死不眠地氤氲在苦难人的心里。马生英在外乡的妈妈病了,她去医院探望,看到床头柜上那瓶别人送来的罐头上有一枚美丽的商标,她生怕别人抢走似的赶紧轻轻撕下来,揣在了胸兜里。她把它带回自己的家中,贴在炕墙最显眼的地方,用那黄灿灿的画中橘子来点缀自家灰蒙蒙的生活。
在石门村,我们还看到,家家户户的面柜上、单桌上都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一长溜儿捡来的玻璃酒瓶,他们天天掸尘,岁岁擦洗,尽量使商标完好;又低又黑的房屋里,那些酒瓶形成了一道五光十色的熠亮弧线,闪烁在不明亮的白昼和更不明亮的黯夜里。除了酒瓶,很多人家的墙上都或多或少张贴着小学生的图画作业,不知是家长的意思还是老师的布置,这些图画作业上画的都是花草树木、绿山绿水,似乎在凄惨地告诉人们:真正的已经失去了,我们只能画一些假的来安慰自己了。还有那些在庭院中央用石头围起来的花坛,那些用各色碎布拼缝的坐垫,那些虽然陈旧却可以遮住堂屋正墙污迹的伟人张贴,那些糊在窗户上的姑娘们用烟盒锡箔剪叠而成的各种图案,都告诉我们这样一个事实:石门村里,虽然美丽的自然风光永逝而去了,但人们对美的向往,对生活的期待并没有泯灭。不肯泯灭的美的向往自然也应该是对人类良知的向往,虽然只有可怜的微不足道的一点点,但我们仍然有理由把它看成是心灵的火种。什么时候,良知的火种能够燃烧起对生存环境、自然植被最盛大的热情呢?难道只有等到破坏已经发生,自然彻底残败,生态完全失衡了以后吗?
离别石门村时,秋天正从秃坡上、荒滩中、无麦的场面里消逝,又一个漫长而难熬的冬天就要来到了。我们无言地穿行在无绿的田野、无水的河道里,只有在心里沉沉地说一句:人们,记住这石门人的悲哀吧,因为石门村的今天也正是许许多多地方的今天,或者明天。
我们可能还是有救的,生存的环境可能还是有救的。
第五章 高原的美丽与哀愁(2)
(这是朋友的往事,在我记录它的时候,隐去了真实的姓名和地点。)
1950年,我们昆仑中学的二十多个学生提前毕业,选拔到哈国城新政府的各个部门工作。我被分配到了林业局。当时的哈国城工作委员会委员温自光兼任了刚刚成立的林业局的局长。
和我先后来到林业局的还有三个退伍军人、两个旧政府的职员和一个旧林校的年轻老师。
这天,温自光温局长在他的办公室里召集会议,说了上级对我们林业局的要求,然后就分派工作。马武管树,朱有田管草,刘展红管花。温自光温局长认为树、草、花是主要的,应该由三个退伍军人管理。次要的是林中活物,由两个旧职员分管,东方淡管地上跑的,赵伯欣管天上飞的,我做文书。剩下旧林校的年轻老师周敬福没什么可管的,温局长思考了半天说:“你就管管虫子吧,蚂蚁啦,屎壳郎啦,蜘蛛啦,树林子里多得很。”
周敬福眉头一皱说:“咋管?”
温局长说:“先数个数,统计一下。”
周敬福说:“数得清吗?”
温局长说:“数不清也得数,政府给你饭吃你总不能什么事也不干吧?你就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地数下去,等你哪一天数不清了,报个数就成。”
东方淡说:“我管的是地上跑的,地上跑的有老虎豹子,怎么数?我连老虎窝在哪里都不知道。”
温局长说:“你直驴子一个,脑筋恁瓷实,谁叫你去老虎窝了,要命不要?你去侦察呀,问老乡‘你们这里有没有老虎’,老乡说‘有’,就算一个。”
东方淡一笑说:“深山老林里的老虎老乡也没见过,问谁去?”
温局长说:“那就不费那个事了,敌人不出现你就不能消灭他,子弹又不是猫儿,不能闻着气味钻洞是不是?”
东方淡说:“你叫我们数清老虎就是为了消灭老虎啊?那还得发枪,我成军人了。”
温局长说:“你这是做梦娶媳妇,就是老虎吃了你,也不能给你发枪。猪不忘哼,猫不忘腥,狗不忘忠,你掉转枪口打我们怎么办?”
刘展红说:“那就得先给我们发枪,他打老虎我们打他,一物降一物。”
朱有田冷笑一声说:“缴了枪还想拿枪,驴日的刮民党反攻倒算啦。”
东方淡的脸色唰地白了,大声说:“我不是刮民党,也从来没有拿过枪,不过是在旧政府里混一碗饭吃,这种人多得是,芸芸众生一大群,你们总不能都往刮民党那边推吧?”
温局长一拍桌子说:“什么你们我们的,让你新生给你工作就是恩情大无边,楚界汉河你倒分得清,是不是心怀不满哪?”
马武说:“温局长说得对,东方淡不能管老虎,管老虎就得消灭老虎,就得拿枪,拿了枪还得了?我提议我和他对调一下,管树是不需要武装的,用锯子锯就是了。”
温局长沉吟着:“也好,地上跑的就归你了。天上飞的也得用枪用炮,朱有田和赵伯欣干脆也调换一下。管树管草是我们的主要任务,给你们一个机会好好工作,共产党是重表现的。”
赵伯欣连连点头。东方淡绷着脸不说话。
温局长又说:“我们的工作是从数数开始的,首先要数清楚,看我们到底有多少家底。”
散会了。
温局长把我留下说:“你今天看见了,这些人念念不忘枪杆子,一有机会就想表现。给你个任务,监视东方淡、赵伯欣、周敬福三个人,你是刚从学校出来的,他们不提防。”
我顿时很紧张,说:“我……我不会监视。”
温局长说:“这好办,他们背后说什么做什么,你记下来向我报告。”看我愣着,他又说:“你要主动接近他们,让他们相信你。”
我点着头说:“我是不是先跟他们交朋友?”
温局长说:“对对对,但不是真正的朋友,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