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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雄一时一刻也忘不下杏子,杏子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为了杏子他要活着,他要回广岛去。这时,川雄瞅着野夫,一把抓住他问:“你娶了中国姑娘,就不想回广岛了?”野夫不说话,望着川雄。川雄突然抡起胳膊,打了野夫一个耳光。川雄打完野夫自己也愣了,半晌,他一下子抱住野夫呜咽着哭了。他边哭边说:“我要回广岛,我要找杏子……”野夫怔怔地搂住川雄,一时心里也不是滋味,他长长哀叹一声,泪就流了下来。矢野在一旁也小声地抽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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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夫每次从外面回来,宾嘉都把烧好的热水盛在木盆里,放在野夫的脚边。当野夫把冰冷的双脚放到温热的水中,那股温热的感觉会顺着双脚暖到心里去。这时,野夫会抬起眼睛去寻找宾嘉。宾嘉正睁着一双黑眼睛脉脉含情地望着自己,野夫的心就动一动,顷刻就觉得一股家庭的温馨和幸福包裹了他,让他浑身暖暖的。自从父母去世,已经好久没有体会到这种温情了。
当他的目光缓缓地从小屋游移到窗口,透过窗口望见川雄和矢野住的木屋时,他的心陡然打了一个冷颤。这时,他又清醒地意识到目前的处境,心一下子似被拖到了窗外的冰天雪地里,缩成一团。野夫怅怅地望着窗外的寒风和飞雪,呆怔地坐着。不知什么时候,宾嘉已倒掉水,擦干了野夫的双脚,直到宾嘉把被子铺在温暖的火炕上,他才回过神来。
天很暗,远方的山风在呼啸着。小屋里的炉火一明一灭地扑闪着。野夫躺在宾嘉的身旁,嗅着那股既熟悉又陌生、山野女人特有的气息时,想起了家乡广岛。宾嘉也没有睡着,睁着眼睛,扑闪扑闪地望着野夫。野夫的眼前又闪现出新婚之夜的转天早晨,那条挂在树梢上的白床单。那一次,野夫望着白床单上的樱红,想起了广岛盛开的樱花。野夫不懂鄂伦春人为什么要把这件东西挂在众人面前,但有一点他懂,宾嘉把自己完整地交给了他。意识到这些,便有一股巨大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心里翻腾着。不知为什么,他一望见那白床单就有想哭的感觉。
这么多天了,虽然他还不能和宾嘉在语言上交流,但每当夜晚降临,他和宾嘉躺在温暖的火炕上,借着一明一灭的炉火四目相视时,他们又分明在永恒地交流着。每次望见宾嘉那双幽幽的眸子,仿佛看到了一颗真诚的心在跳动。这时他又想到自己是个日本人,却被一个中国姑娘这么爱着,心里就不是个味儿。他的双手在自己的身上摸索着,他有些恨自己,恨自己配不上宾嘉。想到这儿,他就去掐自己的皮肉,直到疼得浑身颤抖起来,只有这样,他的心才能平静一些。更多的夜晚里,他大睁着双眼,听着宾嘉的微酣,想着家乡广岛,也想着宾嘉。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野夫发现宾嘉的小腹在悄悄地隆起。起初他并没有在意,直到有一天,他的一只手搭在宾嘉的小腹上,感到那里正有一个活泼的东西在动。猛然间,他浑身一阵战栗,终于明白这一切时,他一下子抱紧了宾嘉的身子,嘤嘤地哭了,嘴里一遍遍地喊道:“我有孩子了,野夫有孩子了。”宾嘉也伸出一双结实的手臂,搂紧了野夫,两个人长久地拥在了一起。
川雄、矢野白天随着格愣一家去狩猎。几个人走在茫茫的雪野中,转了一片山林又一片山林。更多的时候,川雄和矢野都会随在后面,用目光去望那看不到尽头的雪山雪岭。自从风雪之夜逃出小木屋,他们在雪野里狂奔,后来发现迷路时,才感到走出野葱岭是如此困难,即便走出野葱岭又能往哪里去呢?他们自己也不清楚。格愣一家从雪地里救了他们,他们才真实地觉得在野葱岭是安全的。他们暂时和外面的世界隔绝起来,心里倒也清静了许多,整天不用再去杀人了,也不会被人杀了。因此,他们有些庆幸自己逃了出来。但更多的时候,他们觉得孤独,这种孤独愈发地使他们思念广岛,思念亲人。每次出来狩猎,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去望那山、那岭,想象着这山岭到底有多远,并留心记下自己走过的山岭,想象着有朝一日走出野葱岭。有几次,他们坐在雪地上休息,川雄用手比画着问格愣到大山外面的路线。格愣看明白了就用眼睛去瞟野夫,这时的野夫不敢去望那目光,也不敢望川雄和矢野,低垂着头去看眼前的雪地。格愣收回目光,叹口气,再望一眼川雄和矢野,很快地用一根树枝在雪地上画出一条长长的曲线。两个人看了,知道去山外的路很远,也很难走。他们抬起头,再望远方的雪岭时,目光就暗淡了许多。矢野眼前又闪现出那张忧郁苍白的少女的脸。
夜晚的时候,川雄和矢野沉默地坐在小屋里,望着窗外,远天有三两颗寒星一闪一闪地醒着。两个人谁也不说话,望着远方,想着远方。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当两个人收回目光时,望见了对面的山岭,山岭上的雪地里埋着四郎,两个人的眼里就湿了。川雄先对着坡跪下去,矢野也跪下去,俩人就那么久久地跪着。他们一起又想到打伤四郎的那个叫横路的家伙,牙齿就咬得“咯咯”响。他们又想到了他们押运军火的这些人,不是被游击队打死了,就是回去后被联队执行军法了。想着横路一定不会活着了,他们憎恨横路的心就颤抖了一下,也不知为谁,泪水又悄悄地流了下来。
很晚了,俩人才睡去。几乎每天夜里,矢野都要被川雄的呓语唤醒几次。川雄每天在梦里都要呼喊杏子的名字。矢野在夜深人静时,听着远方传来的野兽怪叫,听着川雄的呓语,浑身止不住地哆嗦起来。他有些害怕这黑暗,望着无边的夜色,他又想到了那个斜眼少佐——
他们每到一个地方住下来,就有两辆罩了篷布的卡车拉来一些日本女人。每次分享这些女人的都是少佐这些军官。卡车一来,矢野就要被派去站岗。那一次,矢野看到卡车里走下来一个十七八岁、穿着和服的少女。少女的脸苍白忧郁,目光散乱,似什么也没看见,异常麻木地从车上走下来。矢野盯紧少女的眼睛,那眼里有哀怨也有泪水。就在少女从车上走下来,转过身时,矢野看见少女的目光不经意地和自己的目光对视了一下。两双眼光对视在一起的时候,矢野感到少女的目光哆嗦了一下。很快,少女便垂下头,随在众人的后面走了。他分明看见,那少女被斜眼少佐领进了自己的房间。当时,矢野的心沉了一下,不知为什么,他怎么也忘不下少女那忧郁的目光。那一次,他交完岗,一夜也没有睡着,眼前不停地闪现出少女那张苍白的脸。
天亮了,女人们坐上卡车又要走了。矢野知道她们还要赶到其他联队去。卡车停在院子里,所有的日本兵都自觉地走过来,围在两辆卡车旁,望着这些穿着和服的女人。他们望见这些女人,心里就觉得和家乡亲近了许多,然后默默地目送着这些表情麻木的日本女人被卡车拉走。矢野又望见了那个脸色苍白的少女,他盯着少女的一举一动。少女来到卡车旁,一双纤细的手搭在了车帮上……这一切无不牵动着矢野的心。忽然,少女在登车时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上。他清晰地听见少女叫了一声,也望见她慌乱的目光。她想站起来,可努力了几次也没能站起。他鼓足勇气走过去,扶起了少女。他闻到了少女身上一股陌生的气息,让他心颤不已。还没等他缓过神来,走过来的斜眼的少佐望定他,眼里流露出淫邪的笑意,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一下,只轻轻一下,便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耳光扇过来。他摇晃了一下,只觉得满眼金星,他扶着少女的手松开了,鼻子里流出黏黏的东西。这时,斜眼少佐照准少女的肚子踢了一脚,少女哀嚎一声。斜眼少佐望着矢野道:“你也想女人了?”然后丢下少女扬长而去。少女被两个年岁稍长一些的女人扶上了车。少女泪流满面地望着他,他呆呆地立在那儿望着少女,直到卡车远去。
从那以后,他再也忘不了少女的影子。每次想起少女时,少女都是用哀怨的目光望着自己。他恨斜眼少佐,也更怕他,每次看见斜眼少佐就浑身颤抖不止,恨不能扑上去把他撕碎。
在卡车长时间不来联队时,斜眼少佐经常把他叫到房间去,剥光他的衣服,一双手一遍遍在他身上游移着。他止不住地抖动着,睁大眼睛,望着少佐挂在墙上的枪。他几次在幻觉中跃起,摘下枪向少佐射击,少佐在枪声中应声倒下。
以后,他盼望着卡车来的同时又怕卡车来。他盼卡车来,是自己又能看见少女了;他怕卡车来,是怕少女又要被迫走进少佐的房间。一想到这些,他的心都要撕裂了。每次听见卡车声,他的浑身就忍不住一遍遍地颤抖。然后他走出去,一个个地望着从车上走下来的女人。他又望见了那个少女,少女的目光也在人丛中寻找着,终于和他的目光相遇在一处,再也挪不开了。他在这一瞬间,似被子弹击中了,木然地僵在那里。直到少女的身影消失在少佐的房间里。他望着少佐的房间,想冲进去打死少佐,救出少女。而每次他又没有那种勇气,只是木然地戳在那里。
少女又坐着卡车走了,他的心也随着走了。从此,他的心里多了份牵挂。
9
积攒了一冬的山雪,悄悄地化了。山风潮潮的,一阵阵似从冰冻的江面上刮来。雪还没有完全融尽的时候,漫山的柞树和松柏已泛出了新绿。开始有嫩嫩的芽儿在枝头上绽开。只几天的时间,雪说没就没了,山野的草地似一夜之间便有了生命,远山近岭一片新绿。这时已是六月间了,山外早已是鲜花烂漫。
宾嘉的肚子也日渐丰隆。野夫望着宾嘉一天大似一天的肚子,心似一只鼓满风的帆,蓬勃地鼓胀着。宾嘉的身子再也没有以前灵便了,每次做烧烤的时候,野夫总是要帮忙。这么长时间了,野夫学会了烧烤。野夫帮忙时,宾嘉就双手抵住后腰,静静地看着野夫在那儿忙。有时宾嘉会拿来一些针线活,一针一线地为尚未出世的婴儿缝制小衣服。山里的人没有那么多的布,宾嘉依然沿袭鄂伦春人的风俗,用兽皮裁成小衣服的样子,然后缝制成一件件毛茸茸的婴儿服。鄂伦春人刚生下来便穿着带着山野气味的衣服,孩子一天天也就适应了山里的一切。
宾嘉忙碌这一切的时候,野夫就坐在宾嘉面前,温情地望着宾嘉的脸。然后又将目光渐渐移到她丰隆的腰上,想到即将出生的婴儿,一股说不清的滋味在胸膛里欢快地流淌着。他望着远方的天际,竟觉得远方那片蓝天下就是广岛。他久久地一动不动地望着,心里呻吟着:我就要有孩子了。这时他又想到了已经过世的爹娘,泪水不觉流出了眼眶,模糊了眼前那方灰蓝的天空。
川雄、矢野和野夫在雪化的时候,把四郎的尸骨从雪里扒出来,又在化冻的山岭上挖了一个洞,深深地埋下了四郎。他们跪在四郎面前,那个呼啸的雪夜仿佛又出现了。川雄望着四郎,哽咽地叫了一声:“四郎君,我们对不住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