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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低声道:行了,行了。
母亲不敢再说什么了,便流着泪,让泪水洗面。她这么想一想,又那么想一想,什么也没有想透便睡着了。三个孩子缠着她,还有那么多家务,她太累了,累得她都没有精力去想点什么。
母亲一直没有工作过,一直到死,她只是一个家庭妇女。
母亲在天气好时,她会带着三个孩子出门走一走。走到营区大院时,总会遇到一些年轻的战士停下脚步打量她。她的一双小脚吸引了许多新奇的目光。解放这么多年了,女人早就不再裹脚了,整个营院里也只有她是小脚女人。战士们就在背后议论:她就是师长的老婆。
太老了,都快当师长妈了。
可不是,师长咋会找这样的女人哩。
母亲听了这话心里就很难过,她回到家后,坐在床上望着自己的小脚会发呆。那些日子,母亲很少往人多的地方走了,到营区院里办事,她也是匆匆地去,匆匆地回。剩下的时间里,就在家里全心全意地带孩子。
父亲发现,母亲的生活中多了面镜子。在父亲记忆里,母亲是从来都不照镜子的。夜深人静的时候,母亲把自己关在厨房里,冲着镜子一根根地拔白头发。母亲做这事时,认真而又执著。然后就是洗脸,洗完脸之后,再往脸上擦五分钱一勺的雪花膏,然后母亲再照镜子。
父亲发现了,长叹口气道:咦,你这是何苦。
母亲就看父亲的脸色。她看不出父亲是支持还是反对。母亲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心里很没有主张。
母亲经过一番努力后,并没有改变自己,她便放弃了这种努力。她看着跟前的生活,看着一天天长大的孩子,她已经感到了巨大的满足。在战争年代,她苦苦等了父亲二十年,她不敢相信能找到父亲。后来竟然奇迹般地找到了。对她来说,她又迎来了第二次生命。林、晶、海相继出生,并一天天长大,人丁兴旺,她已经知足了。剩下来的事情就是用十二分的努力带孩子,照顾父亲。母亲就在这种操劳中,一天天衰老下去。
父亲也老了。三十六岁进城那一年,他就是师长。这么多年了,他仍是个师长。已经有许多师长都纷纷高就了,父亲仍然当着师长。后来父亲又有了一次转机。已经当上军区副司令的吴军长,找到了父亲。他还像当年那样称呼父亲,石头哇,你在三十二师也干这么多年了。你的位置留给年轻人,跟我到军区去吧。
父亲说:去毬吧,没啥意思。
吴副司令就说:咦,石头,你当年可不是这样。老了老了,咋越活越没出息了呢。
父亲就说:现在这不挺好么,还想咋地。
父亲说的是真心话。他能在近二十年的战争中活下来,父亲已经感到知足了,对其它的荣辱浮沉已经不感兴趣了。他不想离开三十二师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放心不下杜军医。他一天见不到杜军医他就会感到不踏实。他不能离开三十二师。
杜军医仍一个人过,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独身生活。年龄一天天地大了,现在已经再也没有人关心她的婚姻了,仿佛杜军医这个人就该独身似的。
那一次,吴副司令叹着气走了。父亲蹲在地上目送着吴副司令的轿车驶远。他又低下头看地下的一群蚂蚁,一群蚂蚁在忙碌。父亲突然觉得,人这一辈子也似一群劳碌的蚂蚁,奔来奔去的。说有意思就有意思,说没意思,也就没意思。父亲在那一瞬间,悟到了人生。这是他以前从没有过的。
孩子们都大了,再也不用母亲费劲地拉扯了。母亲在闲下的时间里,坐在床上全身心地为自己做鞋。母亲已经为自己做了许多双鞋了,她把这些鞋整齐地放在柜子里,为自己的老年预备。
父亲对母亲做鞋从来就不关心,他似乎从来也没有关心过母亲什么,母亲对这一切已经习惯了。
父亲没事的时候,仍然哗哗啦啦地翻报纸,把认识的字都看了。然后望着什么地方发呆,似乎在想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想。
母亲就说:晚上做鱼,叫孩子姨来吃饭吧。
母亲已经不称杜军医了,而改成了孩子姨。林、晶、海这三个孩子都是杜军医看着长大的。在三个孩子成长过程中,杜军医也没少在孩子身上花心思。三个孩子对杜军医感情都很好,几日不见,他们就会念叨杜军医。
父亲听了就说:唔。
母亲就说:是你打电话,还是俺打。
父亲说;你打,你打。
母亲就很笨拙地打电话。电话接通了,母亲就说:孩子他姨,晚上来家吃饭吧,孩子们可想你了。
母亲放下电话,就放下手边的活计,到厨房里忙碌去了。
父亲起身站到了阳台上,这几年父亲的腰总是没完没了地疼,那是打仗时一块弹片伤的,至今那块弹片还留在腰里。年轻时不觉得什么,岁数大了,坐得时间长一点,父亲就觉得不对劲。总要活动一番。父亲望着楼下的小路,那条小路一直通往医院,每次杜军医都从那条小路走来。父亲嗅到了母亲做好的鱼香味,父亲想:该来了。果然,他就看到了杜军医出现在小路上的身影。他依稀地又看见了杜军医年轻时的样子。那一刻,父亲的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滋味。
晚上,母亲和父亲躺在床上。他们的年纪大了,瞌睡就少了。听着钟表格格噔噔向前走动的声音,两人都静默着,似乎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母亲翻了一个身,把脸侧向父亲说,石头呀,林今年高中就毕业了,让他干点啥呀。
父亲不假思索地说;当兵吧。
母亲又说:晶明年也要毕业了。
父亲仍说:当兵吧。
当兵就当兵,母亲没有任何异议。在所有的事情上,母亲从来都没有说过任何反对意见,父亲说啥就是啥。
母亲劳累了一辈子,浑身的骨头都松了。她那一双小脚似乎已经撑不起她的整个身躯了,她总想找个东西靠一靠。看到孩子们一天天长大,感受着自己的身体一天天老下去,母亲想到了死亡。
母亲在一天夜深人静时对父亲说:石头哇,俺要是死了,你就和孩子他姨把事办了吧。
父亲在黑暗中瞥了母亲一眼。
母亲又说:这么多年了,她心里只有你,俺心里明镜似的。
父亲说:胡说啥哩。
母亲不说了。父亲的眼睛突然潮湿了,不知为谁。
父亲的腰伤越来越厉害了,父亲的腰一点点地弯下去。在杜军医的建议下,父亲住进了医院。
父亲的腰伤只能通过手术来解决。父亲动手术了,手术后的父亲便再也站不起来了,弹片已经割断了父亲的坐骨神经。父亲便退休了,退休后的父亲只能坐轮椅。
从此以后,人们经常可以看到,小脚母亲,推着坐轮椅的父亲在营区里走。母亲浑身的骨头也松散了,她也想找个东西靠一靠。于是,她就把身子靠在轮椅上,推着父亲慢慢地走。
父亲一脸平和,有人和他打招呼,他似乎没有看见。
母亲一边走一边说:海今年也毕业了。
父亲说:当兵去。
母亲仍没什么异议。
有时推父亲的人换成了杜军医。杜军医推父亲时,走得很快,风风火火的样子。父亲似乎很喜欢杜军医的速度,像当年他走路的样子,父亲的脸上就挂着笑。
杜军医突然说:你现在最想干什么?
父亲说:俺想回到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是父亲进城的日子。
杜军医就不说话了,有两滴泪水滴在父亲的肩膀上。父亲感觉到了,父亲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是俺对不住你。
杜军医没有说话,半晌才说:我知道,这么多年,你过得也挺不容易的。
父亲摇摇头说:我挺好,还想咋的。
两人说着,父亲的轮椅便来到了楼下。
母亲站在门口,望着两人正一点点走近。
父亲的脸上一直挂着幸福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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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离休
上
父亲在当满了四十七个年头的军人后,终于离休了。父亲离休之后,和那些所有离休的老军人一样,住进了环境优美的干休所。
父亲从十五岁参军那天起,他就没想过有朝一日会离休,被送到一个整齐的院落里让人供养起来。父亲在十五岁那年参军后,他就一直预感到,迟早有一天,自己会战死在沙场上,死在战场上的军人才名正言顺。父亲打过无数次仗,先是和日本人打,又和国民党打,后来在朝鲜战场又和美国人打,一路拼杀过来的父亲,不仅没有战死于沙场,反而在战争中壮大了起来,后来竟当上了军区的副司令,这也是父亲从没想过的。没有献身于战争的父亲,终于老了,老了的父亲无可奈何地住进了干休所。
父亲住进干休所那天,最高兴的还要数老尚、老王和老李,他们都是和父亲一起打打杀杀了大半辈子的人,他们在几年前先父亲一步住进了干休所。三个人在迎接父亲进干休所的那一刻,神情犹如失散了多年的孩娃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亲爹亲娘。
老尚说:老石哇,离了好哇,以后咱们又可以天天在一起了。
老王说:这是迟早的事,咱们革命一生、也该歇歇了。
老李说:可不是咋的,牛呀马呀的还要吃草拌料呢,何况人了。
父亲听三个人说,自己一句话也不说。父亲不说话,三个人就不说。
老尚又说:老石哇,别想不开,我们当初来这的时候,也是长吁短叹了一阵子,最后还是觉得挺好。
老王也说:事情都是一分为二的,离了有离的好处,在职有在职的好处,不管咋样,结局都是一样的。
老李说:刀枪入库了,咱这辈子也该消停了。
老尚在职时曾当过军区的参谋长,老王当过军区的政治部主任,老李是后勤部长,也就是说,他们在位时曾是司、政、后的三个要害部门的主要领导,那时父亲是军区的副司令,他们在父亲领导下工作。此时,父亲望着眼前昔日司、政、后的一把手们,心里有股说不清的滋味。父亲终于没好气地说:你们该干啥就干啥去吧。
老尚、老王、老李就讪讪地走了。出了门的老尚说:操,这老石还不习惯哩。老王很含蓄地笑一笑道:会习惯的,人嘛!老李也说:想当初,哥们不也是这样么,过一阵子,啥都没啥了。三个人说说笑笑地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在该醒的时候就醒了。父亲在醒来的那一瞬间,正是部队营区吹起床号的那段时间,此刻,父亲却没有听到起床号,但他还是醒了。父亲用最快的速度穿衣戴帽,然后走出楼门,直到走出楼门父亲才清醒过来。出现在他面前的,已不是列队整齐的军人,而是一些极自由化的老头老太们,在那里散漫地遛弯儿,聊天,打哈欠,父亲对眼前的一切很不满意。
接下来,父亲就开始跑步了,这么多年了,父亲似乎没有学会任何锻炼身体的招数,只学会了跑步这一项。从十五岁参军那一天起,他就学会了跑步,跑步撤退,跑步追赶敌人,跑步攻占阵地,总之,父亲这一生是跑过来的,每天他不跑出一身透汗他就不舒服,于是父亲就跑。在自由懒散的干休所里,父亲铿锵地跑步,招惹来许多人新奇的目光。
老尚望着父亲跑步的身影就说:操,这老石,还是那德行。
父亲跑了一辈子步,早就练出了一套标准姿势,握拳,甩臂,两眼目视前方,表情雄赳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