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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六记-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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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隆甲寅七月,余自粤东归。有同伴携妾回者,曰徐秀峰,余之表妹婿也。艳称新人之美,邀芸往观。芸他日谓秀峰曰:“美则美矣,韵犹未也。”秀峰曰:“然则若郎纳妾,必美而韵者乎?”芸曰:“然。”从此痴心物色,而短于资。时有浙妓温冷香者,寓于吴,有咏柳絮四律,沸传吴下,好事者多和之。余友吴江张闲憨素赏冷香,携柳絮诗索和。芸微其人而置之,余技痒而和其韵,中有“触我春愁偏婉转,撩他离绪更缠绵”之句,芸甚击节。

  明年乙卯秋八月五日,吾母将挈芸游虎丘,闲憨忽至,曰:“余亦有虎丘之游,今日特邀君作探花使者。”因请吾母与芸先行,期于虎丘半塘相晤。闲憨拉余至冷香寓,见冷香已半老;有女名憨园,瓜期未破,亭亭玉立,真“一泓秋水照人寒”者也,款接间,颇知文墨;有妹文园,尚雏。余此时初无痴想,且念一杯之叙,非寒士所能酬,而既入个中,私心忐忑,强为酬答。因私谓闲憨曰:“余贫士也,子以尤物玩我乎?”闲憨笑曰:“非也,今日有友人邀憨园答我,席主为尊客拉去,我代客转邀客,毋烦倾他虑也。”余始释然。

  至半塘,两舟相遇,令憨园过舟叩见吾母。芸、憨相见,欢同旧识,携手登山,备览名胜。芸独爱千顷云高旷,坐赏良久。返至野芳滨,畅饮甚欢,并舟而泊。及解缆,芸谓余曰:“子陪张君,留憨陪妾可乎?”余诺之。返桌至都中桥,始过船分袂。归家已三鼓,芸曰:“今日得见美而韵者矣,顷已约憨园,明日过我,当为子图之。”余骇曰:“此非金屋不能贮,穷措大岂敢生此妄想哉!况我两人伉俪正笃,何必外求?”芸笑曰:“我自爱之,子姑待之。”

  明午,憨果至。芸慇懃款接,筵中以猜枚赢吟输饮为令,终席无一罗致语。及憨园归,芸曰:“顷又与密约,十八日来此结为姊妹,子宜备牲牢以待。”笑指臂上翡翠钏曰:“若见此钏属于憨,事必谐矣,顷已吐意,未深结其心也。”余姑听之。十八日大雨,憨竟冒雨至。入室良久,始挽手出,见余有羞色,盖翡翠钏已在憨臂矣。焚香结盟后,拟再续前饮,适憨有石湖之游,即别去。芸欣然告余曰:“丽人已得,君何以谢媒耶?”余询其详,芸曰:“向之秘言,恐憨意另有所属也,顷探之,无他,语之曰:‘妹知今日之意否?’憨曰:‘蒙夫人抬举,真蓬蒿倚玉树也。但吾母望我奢,恐难自主耳,愿彼此缓图之。’脱钏上臂时,又语之曰:‘玉取其坚,且有团圞不断之意,妹试笼之,以为先兆。’憨曰:‘聚合之权,总在夫人也。’即此观之,憨心已得,所难必者,冷香耳,当再图之。”余笑曰:“卿将效笠翁之《怜香伴》耶?”芸曰:“然。”自此无日不谈憨园矣。

  后憨为有力者夺去,不果。芸竟以之死。

第二卷 闲情记趣
  余忆童稚时,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见藐小微物,必细察其纹理,故时有物外之趣。

  夏蚊成雷,私拟作群鹤舞空,心之所向,则或千或百,果然鹤也;昂首观之,项为之强。

  又留蚊于素帐中,徐喷以烟,使其冲烟飞鸣,作青云白鹤观;果如鹤唳云端,怡然称快。

  于土墙凹凸处、花台小草丛杂处,常蹲其身,使与台齐。定神细视,以丛草为林,以虫蚁为兽,以土砾凸者为丘,凹者为壑,神游其中,怡然自得。

  一日,见二虫斗草间,观之,兴正浓。忽有庞然大物,拔山倒树而来,盖一癞蛤蟆也,舌一吐而二虫尽为所吞。余年幼,方出神,不觉呀然惊恐。神定,捉蛤蟆,鞭数十,驱之别院。

  年长思之,二虫之斗,盖图奸不从也,古语云:“奸近杀。”虫亦然耶?贪此生涯,卵为蚯蚓所哈(吴俗称阳曰卵。),肿不能便,捉鸭开口哈之,婢妪偶释手,鸭颠其颈作吞噬状,惊而大哭,传为语柄。此皆幼时闲情也。

  及长,爱花成痴,喜剪盆树。识张兰坡,始精剪枝养节之法,继悟接花叠石之道。

  花以兰为最,取其幽香韵致也,而瓣品之稍堪入谱者不可多得。兰坡临终时,赠余荷瓣素心春兰一盆,皆肩平心阔,茎细瓣净,可以入谱者,余珍如拱璧。

  值余幕游于外,芸能亲为灌溉,花叶颇茂。不二年,一旦忽萎死。起根视之,皆白如玉,且兰芽勃然。初不可解,以为无福消受,浩叹而已。事后始悉有人欲分不允,故用滚汤灌杀也。从此誓不植兰。

  次取杜鹃,虽无香而色可久玩,且易剪裁。以芸惜枝怜叶,不忍畅剪,故难成树,其他盆玩皆然。

  惟每年篱东菊绽,积兴成癖,喜摘插瓶,不爱盆玩;非盆玩不足观,以家无园圃,不能自植;货于市者,俱丛杂无致,故不取耳。

  其插花朵:数宜单,不宜双;每瓶取一种,不取二色;瓶口取阔大,不取窄小,阔大者舒展不拘。

  自五、七花至三、四十花,必于瓶口中一丛怒起,以不散漫、不挤轧、不靠瓶口为妙,所谓“起把宜紧”也,或亭亭玉立,或飞舞横斜。

  花取参差,间以花蕊,以免飞钹耍盘之病。叶取不乱,梗取不强,用针宜藏,针长宁断之,毋令针针露梗,所谓“瓶口宜清”也。

  视桌之大小,一桌三瓶至七瓶而止;多则眉目不分,即同市井之菊屏矣。

  几之高低,自三、四寸至二尺五、六寸而止,必须参差高下,互相照应,以气势联络为上。若中高两低,后高前低,成排对列,又犯俗所谓“锦灰堆”矣。或密或疏,或进或出,全在会心者得画意乃可。

  若盆碗盘洗,用漂青、松香、榆皮、面和油,先熬以稻灰,收成胶。以铜片按钉向上,将膏火化,黏铜片于盘碗盆洗中。

  俟冷,将花用铁丝扎把,插于钉上,宜偏斜取势,不可居中;更宜枝疏叶清,不可拥挤。然后加水,用碗沙少许掩铜片,使观者疑丛花生于碗底方妙。

  若以木本花果插瓶,剪裁之法〈倘不能色色自觅,倩人攀折者每不合意〉,必先执在手中,横斜以观其势,反侧以取其态;相定之后,剪去杂枝,以疏瘦古怪为佳。再思其梗如何入瓶,或折或曲,插入瓶口,方免背叶侧花之患。

  若一枝到手,先拘定其梗之直者插瓶中,势必枝乱梗强,花侧叶背,既难取态,更无韵致矣。

  折梗打曲之法:锯其梗之半而嵌以砖石,则直者曲矣。如患梗倒,敲一、二钉以管之。即枫叶竹枝,乱草荆棘,均堪入选;或绿竹一竿配以枸杞数粒,几茎细草伴以荆棘两枝,苟位置得宜,另有世外之趣。若新栽花木,不妨歪斜取势,听其叶侧,一年后枝叶自能向上;如树树直栽,即难取势矣。

  至剪裁盆树,先取根露鸡爪者,左右剪成三节,然后起枝。─枝一节,七枝到顶,或九枝到顶。枝忌对节如肩臂,节忌臃肿如鹤膝;须盘旋出枝,不可光留左右,以避赤胸露背之病;又不可前后直出,有名“双起”、“三起”者,一根而起两、三树也。如根无爪形,便成插树,故不取。然一树剪成,至少得三、四十年。余生平仅见吾乡万翁名彩章者,一生剪成数树。又在扬州商家,见有虞山游客,携送黄杨、翠柏各一盆,惜乎明珠暗投,余未见其可也。若留枝盘如宝塔,扎枝曲如蚯蚓者,便成匠气矣。

  点缀盆中花石,小景可以入画,大景可以入神。一瓯清茗,神能趋入其中,方可供幽斋之玩。种水仙无露壁石,余尝以炭之有石意者代之。黄芽菜心,其白如玉,取大小五、七枝,用沙土植长方盘内,以炭代石,黑白分明,颇有意思。以此类推,幽趣无穷,难以枚举。如石菖蒲结子,用冷米汤同嚼喷炭上,置阴湿地,能长细菖蒲,随意移养盆碗中,茸茸可爱。以老莲子磨薄两头,入蛋壳使鸡翼之,俟雏成取出,用久年燕巢泥加天门冬十分之二,捣烂拌匀,植于小器中,灌以河水,晒以朝阳,花发大如酒杯,叶缩缩如碗口,亭亭可爱。

  若夫园亭楼阁,套室回廊,叠石成山,栽花取势,又在大中见小,小中见大,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或藏或露,或浅或深。不仅在“周、回、曲、折”四字,又不在地广石多,徒烦工费。或掘地堆土成山,间以块石,杂以花草,篱用梅编,墙以藤引,则无山而成山矣。大中见小者,散漫处植易长之竹,编易茂之梅以屏之。小中见大者,窄院之墙宜凹凸其形,饰以绿色,引以藤蔓;嵌大石,凿字作碑记形;推窗如临石壁,便觉峻峭无穷。虚中有实者,或山穷水尽处,一折而豁然开朗;或轩阁设厨处,一开而可通别院。实中有虚者,开门于不通之院,映以竹石,如有实无也;设矮栏于墙头,如上有月台而实虚也。贫士屋少人多,当仿吾乡太平船后梢之位置,再加转移。其间台级为牀,前后借凑,可作三榻,间以板而裱以纸,则前后上下皆越绝,譬之如行长路,即不觉其窄矣。余夫妇乔寓扬州时,曾仿此法,屋仅两椽,上下卧室、厨灶、客座皆越绝而绰然有余。芸曾笑曰:“位置虽精,终非富贵家气象也。”是诚然欤!

  余扫墓山中,捡有峦纹可观之石,归与芸商曰:“用油灰叠宣州石于白石盆,取色匀也。本山黄石虽古朴,亦用油灰,则黄白相间,凿痕毕露,将奈何?”芸曰:“择石之顽劣者,捣末于灰痕处,乘湿糁之,干或色同也。”乃如其言,用宜兴窑长方盆叠起一峰,偏于左而凸于右,背作横方纹,如云林石法,巉岩凹凸,若临江石矶状;虚一角,用河泥种千瓣白萍;石上植茑萝,俗呼云松。经营数日乃成。至深秋,茑萝蔓延满山,如藤萝之悬石壁,花开正红色,白萍亦透水大放,红白相间。神游其中,如登蓬岛。置之檐下与芸品题:此处宜设水阁,此处宜立茅亭,此处宜凿六字曰“落花流水之间”,此可以居,此可以钓,此可以眺。胸中丘壑,若将移居者然。一夕,猫奴争食,自檐而堕,连盆与架顷刻碎之。余叹曰:“即此小经营,尚干造物忌耶!”两人不禁泪落。

  静室焚香,闲中雅趣。芸尝以沉速等香,于饭镬蒸透,在炉上设一铜丝架,离火中寸许,徐徐烘之,其香幽韵而无烟。佛手忌醉鼻嗅,嗅则易烂;木瓜忌出汗,汗出,用水洗之;惟香圆无忌。佛手、木瓜亦有供法,不能笔宣。每有人将供妥者随手取嗅,随手置之,即不知供法者也。

  余闲居,案头瓶花不绝。芸曰:“子之插花能备风、晴、雨、露,可谓精妙入神。而画中有草虫一法,盍仿而效之。”余曰:“虫踯躅不受制,焉能仿效?”芸曰:“有一法,恐作俑罪过耳。”余曰:“试言之。”芸曰:“虫死色不变,觅螳螂、蝉、蝶之属,以针刺死,用细丝扣虫项系花草间,整其足,或抱梗,或踏叶,宛然如生,不亦善乎?”余喜,如其法行之,见者无不称绝。求之闺中,今恐未必有此会心者矣。

  余与芸寄居锡山华氏,时华夫人以两女从芸识字。乡居院旷,夏日逼人,芸教其家,作活花屏法甚妙。每屏─扇,用木梢二枝约长四、五寸,作矮条凳式,虚其中,横四档,宽一尺许,四角凿圆眼,插竹编方眼。屏约高六、七尺,用砂盆种扁豆置屏中,盘延屏上,两人可移动。多编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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