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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出牛雨春大哥对她将会提出的质问——你同意了?那我怎么办……难道我们的海誓山盟都不算了吗……难道我们的关系就这样结束了吗……这些问号将使她难堪、使她无言以对,但她又必须硬着头皮去面对。这实在是没办法的事情,谁让她跟他相好了呢?谁让她又摊上这么一位令人无奈的父亲呢?谁让命运竟是这样安排的呢?这都是怨不得她的事情,也是她无法主宰的事情,所以,她的心很慌乱,完全没了往日遇到大事小情时的主见。
后来,她趴到炕上哭了,怕被三娘(她管父亲的三姨太叫三娘)看见或者听到,还拉过被,蒙起了头,可到底还是被三娘马兰花看到了。
“呦,我的大小姐,喜事儿到了,不乐,怎么反倒哭哇?”三娘马兰花不知什么时候进了范小堇的屋,拿腔拿调地问,“是不是舍不得这个家……呀?”——她本来想说这个家里的什么什么,却没说出口。范小堇知道,她这位三娘也对牛雨春有心思,平时对她和牛雨春的来往怀有醋意,只是因为没抓住把柄不太好做文章,对于三娘方才没说出口的那半句话的内容,她也完全明白,只是不愿正面还击,以免惹出闲气。
“算了!算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人之常情。人家程家明儿个就下聘礼来了,你呀,该准备就得准备着,下完聘礼可是说过门儿就过门儿呀。”马兰花说完这话,转身想走,到门口儿又丢下一句话:“你妈死得早,这种时候三娘就得多几句嘴,你可别不乐意听!人家程家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不是猫三狗四的下人,你别打错了主意!”说完,才转身走去。
范小堇在炕上又趴了一会儿,便起身径自往药园里走去。
药园就在自家墙外,长工牛雨春正在药园里给返青的药田灌催苗水。此时,他站在井台上,敞着棉袄,露着发达的胸肌在摇辘轳,粗粗的井绳在他强有力的摇动中,有序地缠着辘轳一圈儿又一圈儿把柳条编成的水斗稳稳地提上井来,他将那满满的一斗水轻轻捏蛋壳般一拉一推,水便倾斗而出,顺着水渠灌进药田里。在范小堇眼里,牛雨春这些动作是那么优美、那么富有阳刚气概,让她看在眼里爱在心头。所以,不忍上前对他说出自己的烦恼,便站在离他不远的一棵老柳树下静静地张望着他。
过了一会儿,牛雨春还是发现了范小堇,便招手让她过去。
范小堇知道回避不是办法,便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你好像哭过?”牛雨春立即发现了范小堇的神色有些不对头。
“哭过啊。”范小堇毫不含糊地承认说,“我找你是让你也一起哭来了。”
六
广宁城守尉何暮桥近期来颇有些心绪不宁。自从二月十二日宣统皇帝颁布退位诏书之后,他这清王朝钦命的城守尉就成了没娘的孩儿,不知下一步这官儿还怎么个当法——吃谁的俸禄?给谁办差?三月十一日,南京临时政府颁布《中华民国临时约法》,总算明确了像他何暮桥这样的前现职官员,只要拥护临时约法,还可以继续留任。随后,顶头上司盛京将军也从奉天传来口谕:各城官兵皆宜维持秩序,静候上命。这让他心里多少有了点底,便赶紧草了道奏折(他原来给皇帝上书都叫奏折)准备上呈那个叫孙中山的大总统,但孙中山是在南京坐江山,而不是在北京,这奏折不知怎么个呈法,一时就没有呈出。没过多久,又听说南京那个孙中山江山不稳,没多久,就又辞了大总统的职,也下野了,原来当过工部右侍郎和山东巡抚,后来当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最后又当内阁总理大臣的袁世凯在北京重振朝纲,当了大总统,便赶紧又撕毁给孙中山的那份奏折,给袁世凯又写了封效忠奏章。但这回他多了个心眼儿,没立即发出,因为他怕这个袁世凯也像孙中山那样,上去两天半,总统宝座没坐热就又下野,所以,决心沉住气,看看动静再说。
正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辖区内药王庙镇的御医程汉卿举家由京城迁回,由于何暮桥之父当年也跟着程汉卿之父程云鹤学过几天医道,与程汉卿有了世兄弟之情谊,便赶紧拜会程汉卿,打探京里的动静。从程汉卿口中得知:大清朝气数已尽,新朝新政势必取而代之。他便明白自己的清朝俸禄已经吃到了头,今后只能望风使舵,走一步看一步。他说悔不当初,误入仕途,羡慕大师哥矢志不渝,潜心杏林,如今医道精深,终归不为时政所弃,虽然这个中华民国的孙中山要禁中医,可他还没被大伙儿认识,就又下野了,看来禁中医的事儿也就到此为止了云云。后来就提出将小女何若菡许配程家孪生兄弟,程汉卿竟也满口答应,两家便定下秦晋之约。
谁知,事情一开始就有点儿不祥之兆——昨天程家派人来下聘礼,不想半路被土匪劫了,让他这地方父母官脸面上很难堪。试想,给他这地方之尊人家的聘礼土匪也敢劫,他何暮桥在土匪眼里的威望也就不言而喻了。为此,他恨得直咬牙根儿,夜里躺在床上将本地的土匪一一细细分析一遍,觉得最为可疑者乃是闾阳山土匪的大瓢把子赵义卓。此人系药王庙镇药工出身,祖辈种药、制药、开药铺卖药为生,后因税事与税局专务发生争执,怒打专务坐过大牢,出狱后又多次因抗税受过刑罚,整个药铺罚没,逼得他妻子自尽身亡。那以后,赵义卓便落草为寇,纠集了一些地方上的亡命之徒啸聚闾阳山,当了土匪。数年以来,城内各路土匪相互兼并,弱肉强食,别的土匪日渐衰微,只有赵义卓一伙,名声日噪,他们多是强抢财物,骚扰土豪劣绅,与他这地方官兵还算相安无事。只是,前不久,朝廷为向英、俄、美、法、德、日、意、奥八国赔款,骤增税赋,惹起地方上几次抗税骚乱,他不得已派官兵弹压时,与赵义卓人马有过不期遭遇,正面发生过冲突,但都很快各自收兵,没有激化摩擦。尽管如此,赵义卓为给他何暮桥一些警告,也可能会干出派人劫走程家聘礼之事也未可知。当然,他真这样做是对不起程家的,可人既为匪,常理也就难说了。
何暮桥为尽快查出劫走聘礼的土匪,便决定与本城官兵骁骑校国燕雄一起商量个办法,就匆匆用过早饭,赶到守尉衙门里来。
广宁城官兵骁骑校国燕雄乃是本城名医国省三之子,国省三是何暮桥父亲的入室弟子,与何暮桥兄弟相称,便将国燕雄交与无子的何暮桥手下栽培。当时,他还只是弱冠年纪,不谙世故,是何暮桥将其当成义子对待,精心调教才有了今天的出息。平时他对何暮桥亦步亦趋,十分忠诚,听何暮桥有事找他,便急忙赶来拜见何暮桥。
何暮桥还没来得及与国燕雄谈程家聘礼被劫一事,就听师爷来报:“闾阳山大瓢把子赵义卓求见。”
何暮桥完全没有想到多年素无来往的赵义卓会来见他,预感到定与聘礼之事有关,便对师爷说:“快请。”
赵义卓赤手空拳、一身短打扮出现在何暮桥眼前,一个随从斜挎盒子炮、手捧一个大红包裹紧随其后。赵义卓一见何暮桥深施一礼道:“守尉大人在上,义卓手下人不懂规矩,误听他人蛊惑,劫下程家聘礼,冒犯守尉大人。今天,义卓亲来赔罪,奉还聘礼,请大人过目。”
“哈哈……”何暮桥一听,仰天大笑,然后故作轻松地说:“我刚才还说,一定是义卓贤弟手下人和我开个玩笑,果然如此不是?”
“手下人不知是谁家聘礼,是守尉大人手下有人暗中指点,才有这次误劫。”赵义卓说。
“哦?有这等事?燕雄,你要好好查一查,何人如此胆大妄为!”
“是。”国燕雄连声诺诺。
七
广宁城距药王庙镇只有十几里路,何若菡的花轿一出城门,嘹亮的鼓乐声便隐隐约约飘过初春的原野,传进药王庙镇的大街小巷。
肖聪甫一听城里方向动起了鼓乐,知道程少仲一行进城迎亲的队伍已往回返,便连忙指挥程少伯这边也吹起唢呐、敲起锣鼓,同时让范小堇的花轿起轿。于是,八抬的花轿随着程少伯的高头大马一路张扬,顺着镇上东西南北四条路——绕道而行——所以要把前后药王庙镇全都绕到,一是在镇上好好招摇招摇,二是只有这样路程才与从城里到药王庙镇差不多,两座花轿也才能同一时刻在镇中心会合,然后一起抬往程家老宅。当然,这样一绕,沿街的大小药铺、钱庄、茶肆、酒楼及各街、各巷、各胡同里的居民、百姓,大人、小孩儿也就都被吸引出来,看新郎披红挂彩、骑着高头大马引了八个抬轿的汉子,高一脚、低一脚,左一步、右一步,扭着屁股,伸长脖子,颠着花轿,招摇过市,也看一行八个吹唢呐的喇叭匠人如何鼓圆了两腮,突圆了眼珠儿,忽儿朝天、忽儿面地,又忽而往左、忽而往右,摇晃滴着涎水的唢呐,呜呜哇哇,奏着曲子步步向前。他们身后,四个汉子抬着一面井口般大的牛皮红鼓,螃蟹一样横着行走。一个双手握着粗槌的击鼓汉子,赤了膀子,大汗淋漓地猛击鼓点,一边击鼓,一边摇头晃脑,还紧闭了眼睛,一副深深陶醉的样子,很让人担心他的脖颈弄不好会被他前仰后合的脑袋给弄折了。最后,从县城来的程少仲与在镇上绕了一周的程少伯兄弟二人在镇中心广场会合时,双方的鼓乐又更加卖力地比了好一通。那时,两面大鼓的四条鼓槌上下翻飞,如蛟龙出海、似鹞子翻身,咚噗隆咚、咚噗隆咚,震得人心直翻花、震得大地直哆嗦。二八一十六支唢呐,喇叭对喇叭,尖叫着、低咽着,吱吱哇哇、呜喇呜喇,声音灌满了人的耳朵,也灌满了大街小巷、整个药王庙镇。逗引得那些顽皮少年也跟着花轿后面喊:“呜哇镗,呜哇镗,娶个媳妇尿裤裆!……”待到两座花轿抬到程家老宅门前,肖聪甫便指挥落忙的伙计们点燃烟花爆竹,一时间,硝烟滚滚,火花四溅,噼啪之声大作。清脆的一千响小鞭儿哔哔叭叭,闷声闷气的麻雷子咕咚咕咚,一蹿老高的二踢脚叮叮咣咣……刺鼻的火药味儿和喧闹的鼓乐声把迎亲活动推到了高潮,忽然就戛然而止。接着就是新郎双双下马,撩开轿帘,把蒙了盖头,怀抱辐条、瓷瓶、铜镜等的新娘从轿中双手托出,轻轻放于铺在轿前的红毯上。然后新娘由伴娘们搀扶着,扯了牵在新郎手里的同心结一步一步走近宅门,她们脚下的红毯随着她们的前进,一节一节倒换着,直到把她们引进内室才卷了去。一路上,男方家的两个人,手端五谷杂粮,不断向新娘身上投掷,以表示企盼五谷丰登。到门口时,新娘还要跳过火盆、马鞍,以企求婚后日子红红火火、平平安安。
……
牛雨春眼睁睁看着蒙了盖头的范小堇被程少伯托下花轿,由伴娘们搀扶着一步一步做了各种“故事”,终于走进程家的大门,心中十分不是滋味,无精打采回到范家药园里,独自一人坐在井台上掏出烟袋,抽起烟来。收起烟荷包的瞬间,瞥见上面绣着的一头牛,心里不由一动,这是范小堇给他的定情之物,那牛头上,特别加了一朵木槿花,本来是象征花和牛永远在一起的,现在,花儿开进了程家门,只剩了他这孤单的牛,眼睛就有些潮湿起来。
忽然,牛雨春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走近,回头一看,不由愣住了。
来人头戴一顶毡帽,身穿敞怀皮大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