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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想起来了?”方志武有些得意地说,“我以为你早把这事儿忘了呢!”
“你!……”程少伯想上前进一步质问,忽然意识到什么,回头看了看面色铁青的智远长老,又止住了。
方志武此时也发现了智远长老神色不对,忙上前解释:“爸爸!……”
“不要叫我爸爸!”智远长老厉声制止了方志武,大喝:“我没你这儿子!”
“也好。”方志武尴尬地笑了笑,接着说:“那您也先别生气,让我把话说完——我刚到广宁就听到右派分子程少仲要潜逃国外的消息,所以,才派人先截了他儿子程杏陵,目的是让他知道知道,他要潜逃是没有好下场的。这也是为老朋友负责嘛。还有,我刚到药王庙镇,又听说程少伯先生与程少仲兄弟合伙敲诈日本人川岛太郎的钱,要敲诈一百万美元,人家给了五十万美元,还逼着人家给自己树碑立传,这是很有失国格的事——程少伯先生现在这里,您可以当面对质。”
“什么?你说我敲诈川岛的钱?”程少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颤着声音问。
“不是我说,是镇党委的主要领导同志检举的!你还想抵赖吗?”方志武完全露出流氓嘴脸,“少伯先生,大家还检举你倚仗认识毛主席,倚仗是人大代表,就胡作非为,横行乡里,有这事吧?”
“你!”程少伯忽然感到血压骤升,头轰的一下子涨大起来。
“你住口!”智远长老大喝一声,冲到方志武面前。
“爸爸,您不要上他的当。”方志武继续说:“五十万美元,够得上是只大老虎了。这件事他程少伯先生是肯定要垮台的。还有,他刚才陈述的速成培训班方案,说让学生开荒种药,等于白剥削学生,为他自己敛财。这种赤裸裸的目的显而易见,您一定要看清他的真实面目!”
“你!”程少伯想说什么,没说出来,身子一软,瘫在地上。
“好你个方志武!”智远长老顿时大怒,照准方志武就是一巴掌。大概是气急之下,用力大了些,手落之处,方志武脸上的眼镜应声飞上树梢,嘴角鼻孔血流如注,来不及挣扎,便一个跟头扑倒在地。智远长老却依然不饶,指着躺在地上的方志武骂道:“怪不得一夜之间那么多人都成了右派,原来是你们这群疯狗乱咬咬出来的,程少伯要是你说的那种唯利是图之人,全天下就没有好人了!滚!今后再不许来见我,我没你这个儿子!”
四
连续几场大雨过后,雁栖河水难再平静,原来一起一伏的流波,只在遇到阻拦时才泛起浪花。现在,不知什么时候,河面一下子绽满白色的浪花。而且簇簇都是泡沫飞溅,像一群失态的醉汉拥挤着、嬉闹着、厮打着、咆哮着,搅得满河的波涛跌跌撞撞、大起大落,也便发出少有的轰鸣,形成一种声势浩大的狂躁,把河面上的桥桩也撞得东倒西歪。有些桥板甚至被暗涌掀翻,逐波而去。
天依然阴,云没有了往日那富有诗意的安详与宁静,一堆堆都黑着脸,像一群披头散发的婆娘,张狂地窜来窜去。一会儿翻上高空,挤成一团,乱作一团。一会儿堕到河面,东一头,西一头,像一群鬼影儿,忽聚忽散。
韩玉茑望了望这充满阴霾的天,有些担心地说:“不然,今天就别走了,等天好了再说?”
“不!”程少伯坚定不移地说,“今天一定走,再多等一天,我也受不了啦。”
“那长老那边?”韩玉茑有些犹豫地问。
“不要告诉他。我们进京告他儿子的御状,让他怎么说话?”程少伯说。
“哈哈,少伯!你背后如此看不起我!”智远长老突然出现在程少伯夫妇面前,他显然已经听到程少伯的话,“你们进京告我儿子的御状,我举双手赞成。正好,我早就想到北京你们家里串串门儿,这回我陪你们去,到法庭上也是个证人。”
“可您这么大年纪……”程少伯仍有些犹豫。
“我年纪大不假,可身子骨儿结实,比你强。”智远长老说,“你是不是不愿让我到你们家串门儿呀?”
这样一说,程少伯就没法再多做劝阻,只好由他。
三人便步出道观,同下山来。
正巧肖天勇领人到闾阳山伐木工地检查炼钢用烧柴砍伐情况,双方不期而遇。
“少伯大哥,我正想找你!”肖天勇首先打招呼说,“现在全镇男女老少都动员起来,大炼钢铁。少年学罗成,男人学赵子龙,妇女学穆桂英,老人学佘太君和老黄忠,你和大嫂是不是也要做些贡献哪?”
“等我进北京回来再说吧。”程少伯将对肖天勇背后诋毁他的不满,直接表露出来。
“进北京?”肖天勇一听程少伯要进北京,又见他对自己满脸不高兴,便酸溜溜地说:“进北京,见了毛主席,您可得嘴上留情,给我们留口饭吃呀。”
“我是有啥说啥。”程少伯看也不看肖天勇,边走边说,“不会像有人那样无中生有。”
“什么意思?”肖天勇听程少伯语气不对,便上前一步拦在路上,“请你把话说清楚。”
程少伯早就听得许多肖天勇仗势欺人的事,对他小人得志的嘴脸也早就心存愤懑,现在见他如此无礼,自然更是十分生气,便毫不含糊地说:“你让我把话说清楚,我也明人不做暗事,你对我向毛主席反映修水利耽误了药田管理不满,就无中生有诽谤我敲诈日本人的钱。你身为党委书记,这样明目张胆报复提意见群众,我非告你不可!”
“你真要告我?”肖天勇立即狰狞起来,“你们家的右派分子不老老实实接受改造,跑到哪儿去了?嗯?肯定是你指使他外逃了!这件事没查明之前,我不许你进北京!”
“程少仲的事,你去找他,进北京是我的自由,你管不着!”程少伯说完甩开大步就走。
“好!你等着!”肖天勇望着程少伯的背影儿,悻悻地说,“在这一亩三分地上,你想和我过不去,我看你是不识抬举!”回过头,与身边的秘书肖旺祖低声耳语了一会儿,肖旺祖应声点头而去。
五
程少伯搬到纯阳观才不到一个月,药王庙镇前街、后街就矗立起许多土法炼铁的小高炉群。村头路旁,凡是空旷的地方,便聚集了许多人在大炼其铁。他们将嫩枝树条扎成树圈儿,往耐火砖砌成的炉基上一放,里外用黄泥一糊,一层层堆上去,就是土高炉。将矿石投进去,下面用木材烧起来,就是炼铁。这支炼铁队伍,确如肖天勇说的那样,男女老幼都上了阵,许多药房、商店、学校的职工也都停业出动了。程少伯和韩玉茑也看到了程杏英的身影,她正忙于往火中添木材。昨天晚上,程杏英母女上山时,他们也已经商量过,既然农村一天变一个样儿,今天高级社,明天人民公社,后天又大炼钢铁,每天闹哄哄不得安宁,一家暂时还搬回北京去算了。今天程少伯与韩玉茑先走。过些天,程杏英安排好若西和家里的后事再与何若菡一起走——程少仲那天没与方志武多做计较,取了程少伯留存的另一份《验方》及其他论著的文稿就反身下了山,直奔广宁县乘火车去追赶程杏陵,至今没有回来。很可能与程杏陵一起,从广州番禺的秘密通道出境了。所以,让何若菡一个人留在药王庙也麻烦。
程杏英也看见了父亲和二妈,但为了不惹人注意,没有打招呼。程少伯一行三人便匆匆穿镇而过。智远长老虽年逾九旬,脚步却极轻捷,竟然大步流星走在前面。经过一片曼陀罗药田,见满眼白花遍地凋零,智远长老不由叹道:“这些曼陀罗花,该采不采,全烂在田里,真是可惜!”程少伯举目四望,八月的药田,五彩缤纷,药香四溢,许多草药都该采收,但所见药田均不见一个人影儿,成熟的草药都在寂寞中进行着生死的轮回,便说:“岂止是曼陀罗花一种烂在田里,整个春药、夏药都没采收。现在这季秋药也全完了!真造孽呀!”
“这世道不知是怎么了。”智远长老说,“我这几天连摆了几卦,都是巽下兑上的大过卦。而大过之卦,《象传》上解为:‘泽灭木,大过,君子以独立不惧,遁世无闷。’就是说,本来宇宙常规是泽养木,也即五行中的水生木,而此卦却是‘泽灭木’,也即水淹死了木,这就大大违背了常规,所以称大过。也就是太反常,故而也是大凶卦。而‘君子以独立不惧,遁世无闷’则是说,对大过之象,君子既可以无所畏惧,勇于面对,也可以退避隐居,但并不装哑巴。程颐的《易传》说:‘君子观大过之象,以立其大过人之行,君子所以能大过人者,以其能独立不惧,遁世不闷也。天下非之而不顾,独立不惧也。举世不见而不悔,遁世无闷也。如此,然后能自守,所以为大过人也。’贤侄面对肖天勇等人无所畏惧,也是君子面对大过之象的大过人之行也。”
“‘天下非之而不顾’,我也许做不到。”程少伯并不太在意卦象的凶吉,因为他此时已别无选择,只能听天由命,“不过,肖天勇非之我是根本不会在乎的。”
正说话间,听见身后有隆隆的马达声响起,韩玉茑回头一看,是一台满载圆木的拖拉机飞驰而来,连忙叮嘱程少伯与智远长老小心躲闪。二人便向路旁的药田里靠了靠,智远长老口中则继续说道:“那年,赵义卓领了些弟兄随范大巴掌去了南方贩药,闾阳山上就剩陈二斤半领了几个一时离不开家远行的人,肖天勇领着范大巴掌的小媳妇在外边混不下去,也找陈二斤半入了伙,不想陈二斤半很快就和那小媳妇睡在了一起,肖天勇拿着菜刀去找陈二斤半算账,被陈二斤半一枪又打断了他另一条腿,在我们庙里一直养了两个多月。这些年,他不敢来庙上兴风作浪,也因为这方面心虚。”
智远长老这样说着时,感觉到拖拉机越来越近,又{“文}赶忙停{“人}下来回{“书}头招呼{“屋}程少伯往药田里躲闪。可谁知那拖拉机好像故意开玩笑,他们越是往药田里躲,它也越往他们身旁靠近。智远长老躲闪得不耐烦,便朝那驾驶员喝道:“你怎么往人身上开?”
话音未落,那拖拉机已至近前,待智远长老与程少伯同时意识到这很可能是蓄意伤害时,已再躲闪不及,脚下一慌,被田中草药双双绊倒在地。智远长老再回头看时,满满一车圆木,哗啦一声,轰然崩溃。他赶紧朝程少伯喊了一声:“快抱住脑袋!”同时,奋力一跃,用自己的身躯把程少伯压在下面……
六
程少伯觉得自己是在雁栖河里游泳,身体一会儿浮,一会儿沉,逐波起落。忽然间,空中一声霹雳,顷刻暴雨如注,天上水里便都开遍白色浪花,随着那白色浪花开得越来越密,越来越多,天上的便纷纷扬扬往下落,河里的则竞相簇拥往上飞,空中便有了不断撞击,并有许多浪花因而粉身碎骨。不知什么时候,自己也变成一朵浪花,从河里往空中飞。忽然迎面撞上一个张牙舞爪的怪物,头和脸很像是川岛,后来不知怎么就变成了方志武,再后来又变成肖天勇……他蓦然明白这可能是智远长老说的那内藏凶险的“卦”,便立即使足浑身力气逃离开去。然而,那不断变换头脸的“卦”却紧追不舍。程少伯往哪里躲,那“卦”就往哪里追,躲来躲去,就是躲不开。后来,不知怎么一失足,他便从空中一个跟头栽了下来,与下面正往上飞的浪花撞在一起,还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