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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天渐渐亮了,睡眠就像往事一样,慢慢而无奈地漂来,我倦倦地合上了眼睛。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
我走出客厅,拧亮了灯,发现桌上有一张字条。杜卫平说,他会离开几天,没什么的,只是很久没有放假了,很想出去走走。他还向我道歉,说没有事先跟我说一声。蹲好的汤,他放在冰箱里。
我把那碗菜汤从冰箱里拿出来煮热,觉得忧郁而沮丧,却又有一种奇异的解脱,在这一时刻,我不需要面对他,无须苦苦地思虑我们的关系。
我一个人在屋子里喝汤,喝着喝着,好像没那么难过了,只留下一种失落。两年前的一天,我提着所有的家当搬进来,两年后的一天,他离开了,留下我。回想起与他一同生活的岁月,我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即使我们的故事要如此结结局,也无损它的美丽。
我放下手里的碗,走到鱼缸前面,弯身看着缸里的鱼儿,除了共处多时的感情之外,它们现在已经没有另一种意义了。
我去洗了一个澡,心中的失落渐渐消散了一些。爱是美丽的,但也是累人的,我多么向往一个人的自由?从此以后,无须在苦苦的思念里轮回。突然间,我的身子轻盈了许多,我甚至在浴缸里唱起歌来。我决定了,以后只要别人来爱我,我不会再那么爱一个人了。我想像自己变成一个无情的女人。无情是多么绝美的境界?我再不会受伤害,不会了。
21
这种自我迷醉一直延续了许多天,然后,一切都改变了。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杜卫平。
房子里满是他的气息。回家的路上,只剩下我孤伶伶一个人,星辰寂寂。
我踏着地上的枯叶,走过他的小餐馆,希望看到他回来,只是,每一次,这个希冀也落空了。
22
“我回来啦!”葛米儿在电话那一头说。话筒里传来热闹的人声。
“你那边很吵。”我说。
“我的家人都来了,住在我家里,贝多芬很兴奋呢!”然后,她说:“我来找你好吗?”
晚一点的时候,她来了。
她坐到那把扶手椅里,说:
“我见过林方文了。”
“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你忘了那里是我地头吗?”
“他没有躲起来吗?”我冷冷地说。
“他的确是差点儿死了。”她说,“那次潜水,他被一个急流卷走了,在海上漂流了六天,假如不是连续下了许多天的雨,他可以喝雨水维生,他早已经死了。一艘渔船经过,把他救起时,他全身都晒伤了,在医院躺了十多天。那些日子,不知道他是怎么过的。”
“那他为什么不回来?”
葛米儿耸耸肩膀,微笑:
“他想要过另一种人生。”
“那并不需要假装死去。”
“只有这样,才可以过另一种人生,在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忘记了从前的生活。”
“自己去过另一种人生,却把痛苦留给别人。这不是太不负责任吗?”我生气地说。
“他并不知道你会因此而跟韩星宇分手。”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已经结婚了。”我说。
“他并没有结婚,那个法国女人是他女朋友,那个小女孩是她跟前夫所生的。”
“那又有什么分别?他很快乐地过着另一种人生了。”
“程韵,你并不是第一天才认识林方文的吧?你知道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哑口无言。是的,他从来便是这样一个人,我为什么不理解呢?从前我常常害怕他总有一天会悄然无声地离我而去,去寻找那个虚缈的自己。
“他过几天会回来。”葛米儿说。
我诧异地问:“他回来干什么?”
“回来出席我的告别演唱会,是我邀请他的。他答应帮我写一首歌,一首挽歌。你说人生是没有完美的,现在不是完美了吗?”她朝我微笑。
我不懂回答,这一种完美,还算不算是完美?
“是不是很可笑?他没有死,而我却要死了。”她笑笑说。
我以为我害怕的,是告别的时刻,原来,我同样害怕重逢。
23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站在书店的阳台上,突然听到寂静中的脚步声,我回过头去,看见林方文就站在我面前。
“嗨!”他微笑跟我打招呼。
“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他说。
然后,他问:“这就是你的书店吗?很漂亮。”
“是吗?”我微笑。
“只有你一个人打理吗?”
“还有一个助手,他下班了。只有你一个人回来吗?”
他点了点头。
一阵沉默过去之后,他说:
“葛米儿说你现在很成功,她还说你在学中医。”
“这些算不上什么吧?她跟你说了很多关于我的事情吗?”
“不,不是很多。”
“我没想过会在斐济见到你。”他继续说。
我冷冷地笑起来:“我也没想过。我以为自己见鬼呢!”
他一副理亏的样子,不吭声。
“如果不是给我碰见,你便可以一辈子躲起来了,真对不起。”
他还是不吭声。
我生气了:“你不觉得你很自私吗?你只需要跟大家说一声,你同样可以过新生活的。”
“那时我觉得不快乐,很想脱离以前的生活,没想那么多。”他抱歉地说。
“你以为其他人会快乐吗?你知不知道我多么自责?你知不知道那段日子我是怎么过的?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回来了!”我喉头哽塞,说不下去。
“那个时候,我以为你不再爱你了。”他可怜地说。
我哑然无语,泪水涌出了眼睛。
24
“现在说这种话,不是已经太迟了吗?”我抹去脸上的眼泪。
我们沉默地对望着。终于,他说:
“躺在医院的时候,我很想见你,很想打电话给你,很希望能够再次听到你的声音。可是,我想,我还是不应该破坏你的新生活。”
“你知道我会来的。”我哽咽着说。
“你来了,还是没法解决我们之间的差异。”他说,“我们从来没有办法好好相处。”
“那是因为你一次又一次欺骗我!我已经被你欺骗得够多了,包括这一次。”我恼怒地说。
“我以为只要我离开,对大家都好,你会忘记我。”
“林方文,别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你只是为了你自己。”
“假如我没法了解自己,我也没法了解你。”他说。
“你现在又何尝了解?”
“至少,我对爱情多了一点了解。”
“你了解什么?”我讪讪地笑起来。
“爱便意味着成全。”他说。
“啊!是的,多谢你成全我,你让我知道,没有了你,我仍然可以活得好好的!你让我知道,当别人对我残忍的时候,我要更爱我自己!你让我知道,我所爱的那个人从来没有我以为的那么爱我。”
“我爱的。”他说。
“废话!你已经爱着另一个人了!”
“我只是想要过另一种人生,想要忘记你。”
一阵自哀自怜涌上心头,我凄然说:“你走吧。反正,你是为了葛米儿回来,不是为了我回来。你说得对,你实在也不应该破坏我的新生活了。”
他无奈地望着我。
漫长的沉默里,我们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终于,他说:“我走了。”
在他转身离去的时候,我说:
“你知道吗?”
他回过头来望着我,那双我永不会忘记的眼眸,等着我说话。
我眼里溢满了泪水,沙哑着声音说:
“我宁愿不知道你仍然活着,那样我会一辈子怀念你,一直相信跟你一起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我们在沉寂中对望着。然后,我别过脸去,靠着栏杆,听到了他离开的声音,那些我曾经以为再不会听到的脚步声。
我不是期待着这一场重逢的吗?我却竟然告诉他,我宁愿不知道他仍然活着。他说的对,我们从来没有办法好好相处。
我们永远没法解决彼此之间的差异,除非我们永不相见。
25
葛米儿穿一袭宽松的白色长袍,戴着一个浏海齐肩直假发,从开场的时候开始,便一直坐在舞台中央一把高靠背红丝绒的扶手椅里。
舞台上只是打亮了几盏灯,然而,汗珠还是从她脸上滚滚掉落。透过麦克风,我们听到她唱每首歌时沉重的呼吸声,还有无数次短暂的停顿。可是,谁又会介意呢?
该来的人都来了,她的家人、歌迷、朋友。贝多芬也来了,忠心地蹲在台下,沉醉在主人最后的歌声里。人太多了,我和小哲,还有大虫,也只能够留在控制台上。
从来没有一个演唱会是这样的,大家拍着掌,流着惜别的眼泪,偶然还听到低声的啜泣。舞台上那颗闪耀的明星,却执意要用自己的方式,走向人生的终点。
她开始唱《花开的方向》。唱完了最后一句,她合上了眼睛。
她合上眼睛的时间很长很长,我们渐渐听不到她的气息。
音乐早已停了,在漫长的等待里,葛米儿的三个姐姐呜咽起来。
26
突然之间,葛米儿的膝盖摆动了一下,眼睛缓缓张开,望着她三个姐姐,调皮地说:
“我没有走,我还在这里,我还有一首歌要唱呢!”
我们都笑了。
“我闭上眼睛,只是想永远记住这一刻。”她微笑着说。
然后,她吸了一口气,说:
“开这个演唱会的理由是自私的,不是要你们永远记住我,而是希望你们陪我走最后一段路。我唯一害怕的,是离别的寂寥。”
停了一会儿,她说:
“生命短暂得有如清晨的露水,我要感谢所有爱过我的人: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的歌迷、我的情人。我只是要去过另一种人生。我会想念你们。”
她喝了一口水,继续说:
“我将要去的那个地方,是没有时间的,当你们感慨时光流逝的时候,我还是会像现在这么年轻。这是我暂时想到的,唯一的好处。”
停了很久之后,她微微喘着气,说:
“时间对于要离开的人,总是太仓促了。当我知道自己有病的那一刻,我决定要唱着歌,走向人生的终点。在自己的歌声中离开,是多么幸福的离别?”
台下传来了悲伤的啜泣声,我泪流满面,旁边有人递上一条手绢给我。我回过头去,看见了杜卫平。一阵悲伤涌上心头,我抿着嘴,用手绢掩着脸,不让自己在他面前哭出来。
27
“现在,我要唱最后一首歌了。”葛米儿虚弱地说,“谢谢林方文,为我写了一首挽歌。我也许是唯一一个人,可以自己唱挽歌的。”
她换了一个姿势,看了看跟乐队坐在一块的林方文,说:“很不公平啊!大家以为林方文死了,原来他没有死,我却要死了。”她停了一下,接着说:“死了的动物,有时会成为宠物罐头,幸好,死了的人不会。”
观众席上传来一阵阵笑声。
然后,葛米儿站了起来,走到台前,钢琴和小提琴的旋律从台下丝丝缕缕地升起,她的手拈着麦克风,用她低沉的声线,唱出自己最后的歌。
我的故乡,在遥远的岛国
落日,染红了岩礁
点亮了九重葛和木槿
面包树又落下一片叶子了
我以为人生
会像花开一样灿烂
会闪烁一如星辰
世上,如果真有幸福的离别
我好想唱着歌,走向人生的尽头
不要为我流泪,明年
花开,我还会一样年轻
我要去的地方,没有岁月
也没有苍老
虽然生命
有如木槿,朝开幕落
但花开之日,滋养我,有你的爱
我害怕的,只是离别的寂寥
不要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