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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碰伤了吗,阁下?”莫雷尔冷冷地问。
“我想没有。你在写什么呀?你在写文章吗?”
“我?”
“你的手指上染着墨水。”
“啊,不错,我在写东西。我虽然是一个军人,有的时候却喜欢动动笔。”
基督山走进房间里,马西米兰无法阻止他了,但他跟在伯爵身后。
“你在写文章吗?”基督山又用目光逼视着对方。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莫雷尔说。
伯爵向四周看了一下。“你的手枪怎么放在写字台上?”基督山指着书桌上的手枪说。
“我就要出门去旅行了。”莫雷尔答道。
“我的朋友!”基督山用一种非常友好口吻喊道。
“阁下!”
“我的朋友,我亲爱的马西米兰,不要作匆忙的决定,我求求你。”
“我作匆忙的决定?”莫雷尔耸耸肩说,“出门去旅行一次有什么奇怪呢?”
“马西米兰,”伯爵说,“让我们放下我们的假面具。你不要再用那种假镇定来骗我,我也不用再对你装出儿戏式的关怀。你当然明白我刚才撞破玻窗,打扰一位朋友,我这所以这么做,正是因为我怀着极度的不安,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是怀着一种可怕的确信。莫雷尔,你想自杀!”
“伯爵!”莫雷尔打了一个寒颤说,“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我告诉你,你是想自杀,”伯爵继续说,“这就是证据。”
他走到写字台前,把莫雷尔遮住的那张纸拿开,把那封信拿在手里。
莫雷尔冲上来抢那封信,但基督山看出他会这么做,用他有力的手抓住他的手。“你看,你想自杀,”伯爵说,“你已经把这念头写在纸上了。”
“好吧!”莫雷尔说,他的表情又从疯狂的激动变为平静,——“好吧,即使我想用这支手枪自杀,谁能阻止我?谁敢阻止我?当我说,我生命的全部希望已熄灭,我的心已经死了。我的生命之火熄灭了,周围的一切都让我伤心,地球已变成灰烬,每一个人的声音都伤害我,当我说,让我死是慈悲,假如我活下去,我就会因丧失理智而发疯,阁下,告诉我,——当听了这一番话以后,谁还会对我说‘你错了’。还有谁会来尝试阻止我去死呢!告诉我,阁下,难道你有那种勇气吗?”
“是的,莫雷尔,”基督山说,他的态度非常坚定,与那年轻人激动异常,成为一个明显的对照,——“是的,我要那样做。”
“你!”莫雷尔愤怒地喊道,——“你,当我还可以救她,或者可以看着她死在我怀里的时候,你来欺骗我,用空洞的诺言来鼓励和安慰我。你,你假装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你扮演上帝,却不能救一个年轻的姑娘!啊!说老实话,阁下,如果你不是让我看了觉得可怕的话,我简直会觉得你很可怜!”
“莫雷尔!”
“你叫我放下假面具,我不改变主意,请放心吧!当你在她的坟前跟我说话的时候,我回答了你,那是因为我的心软了,你到这儿来的时候,我让你进来。既然你得寸进尺,既然你到我这个作为坟墓用的房间里来激怒我,我已经受尽人间痛苦以后,你又为我设计出一种新的苦刑,——那么假装做我的恩人的基督山伯爵呀,人间天使的基督山伯爵呀,你可以满意了,你目睹一位朋友的死吧。”说着,莫雷尔狂笑着扑过去拿那支手枪。
基督山脸色惨白,但他的眼睛闪闪发光,他用手压住手枪,对狂疯的人说:“我再对你说一遍,你不能自杀。”
“你还想阻止我,”莫雷尔回答,挣扎着要摆脱伯爵的手,但象第一次一样,他的挣扎徒劳无用。
“那么你认为你是谁,竟敢用这种暴虐的态度对待自由而理智的人?”
“我是谁?”基督山重复道,“听着,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有权利可以对你说:‘莫雷尔,你父亲的儿子不应该死在今天。’”基督山两臂交叉,神情庄严地向那年轻人迎上去,他看上去是那么崇高那么神圣,年轻人不由自主地在这种近乎神圣的威严面前屈服了,他后退了一步。
“你为什么要提到我的父亲?”他结结巴巴地问,“你为什么要把他和今天的事情混在一起!”
“因为当你的父亲象你今天这样要自杀的时候,阻止了他的,就是我。送钱袋给你的妹妹,送埃及王号给老莫雷尔先生的,就是我。因为我就是那个当你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就把你抱在膝头上玩的爱德蒙·唐太斯。”
莫雷尔由于震惊几乎透不过气来,他踉踉跄跄地倒退了一步;他再也支持不住了,大叫一声俯伏到基督山脚下。然后,他又立刻爬起来,冲向房门,在楼梯顶上放开嗓子大喊:“尤莉,尤莉!艾曼纽!艾曼纽!”
基督山想出来,但马西米兰住门不让伯爵出来,宁死也不肯放松门柄。尤莉、艾曼纽和那个仆人听到马西米兰的喊声,便惊怕失措地奔上来。莫雷尔拉着他们的手,把门推开,用一种呜咽声音喊道:“跪下,跪下!他是我们的恩人!是我们父亲的救命恩人,他是——”
他本来还想说出“爱德蒙·唐太斯”这个名字,但伯爵抓住他的手臂,阻止了他。尤莉扑到伯爵的怀抱里;艾曼纽热情地拥抱他;莫雷尔又跪下来,用他的额头碰地板。那时,那个意志坚强的人觉得他的心膨胀起来;喉部似乎有一道火焰冲上眼睛;他低下头哭泣起来。一时间,房间里只听见继续啜泣声,尤莉激动异常,她冲出房间,奔到楼下,跑进客厅,揭开水晶罩,取出米兰巷她的恩人送给他的那只钱袋。
这时,艾曼纽用哽咽的声音对伯爵说:“噢,伯爵,您怎么能这样忍心呢?您常听我们谈起我们的恩人,常常看见我们这样感激他,崇拜他,您怎么忍心对我们隐瞒真相呢?噢,这对我们是太残酷了,而且——我敢这样说吗?——对您自己也太残酷了!”
“听着,我的朋友,”伯爵说,“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因为你虽然不知道,实际上却已经和我做了十一年的朋友,——这个秘密的泄露,是由于一件你不知道的大事引出来的。上帝作证,我本来希望终生保留这个秘密,但你的内兄玛西米兰用过火的语言逼我讲了出来,他现在一定后悔当时的举动。”他转过头去看着莫雷尔,莫雷尔仍跪在地上,但已把头伏在一张圈椅里,他便含有深意地握一握艾曼纽的手,又低声说,“留心他。”
“为什么?”艾曼纽惊奇地问。
“我不能明说,但留心他。”
艾曼纽向房间里看了看,看见手枪放在桌子上;他的眼光停留在了它上面,他用手指了一指。基督山点了点头。艾曼纽走过去拿手枪。
“随它放在那儿好了,”基督山说。他向莫雷尔走过去,抓住他的手,那年轻人的心在极度的激动以后陷入了一种麻木状态。尤莉跑回来了,双手捧着那只丝带织成的钱袋,欢喜的泪珠一串串地滚下她的两颊。
“这是纪念品,”她说,“我不会因为认识了我们的恩人就减少对它的珍视!”
“我的孩子,”基督山的脸红了,“允许我拿回那只钱袋吧。你们现在既然已经认识我,我只希望你们心里时时能想起我就行了。”
“噢,”尤莉把钱袋紧紧地搂在怀里说,“不,不,我求求您,不要把它带走,因为在某一日子,您要离开我们的,是吗?”
“你猜对了,夫人,”基督山微笑着答道,“在一星期之内,我就要离开这个国家了,因为在这里,许多应惩罚的人过着快乐的生活,而我的父亲却在饥愁交迫中去世。”
当他说要离开的时候,伯爵看看莫雷尔,他发现“我就要离开这个国家”这几个字并不能把他从麻木状态中唤醒。他知道必须用另一种方法来帮他的朋友抑制悲哀,便握住艾曼纽和尤莉的手,用一个只有父亲能有的温和而威严的口吻说:“我的好朋友,让我单独和马西米兰呆一会。”
尤莉看到基督山不留意那只钱袋,她可以带走她那宝贵的纪念物了,便拉她的丈夫到门口。“我们离开他们吧。”她说。
房间里只剩下伯爵和莫雷尔了,莫雷尔仍象石像似的一动不动。
“来,”基督山用手指碰了碰他的肩膀说,“你总算又变成男子汉了,马西米兰?”
“是的,因为我又开始痛苦了。”
伯爵皱了皱眉头,犹豫说。“马西米兰,马西米兰,”他说,“你心里的念头不是一个基督徒所应有的。”
“噢,不必怕,我的朋友,”莫雷尔说,他抬起头来,向伯爵露出一个伤心的微笑,“我不想自杀了。”
“那么你用不着手枪,也用不着绝望了。”
“用不着了,要治愈我的悲哀,有一种比子弹或小刀更好的办法。”
“可怜的人,那是什么?”
“我的悲哀会使我死去!”
“我的朋友,”基督山同样忧郁的说,“听我说。以前有一天,我跟你现在一样绝望,我下过象你一样的决心,想自杀,以前有一天,你的父亲在同样绝望的时候,也希望自杀。假如当你的父亲举起手枪准备自杀的时候,当我在监狱里三天不曾吃东西的时候,有人来对他或对我说:“活下去,将来有一天,你会快乐,会赞美生活的!’——不论那些话是谁说的,我们听了总觉得不可思议而且感到难以相信的痛苦,可是,当你父亲在拥抱你的时候,他曾多少次赞美生活呀!我自己也曾多少次——”
“啊!”莫雷尔打断伯爵的话叹道,“你只丧失了你的自由,家父只丧失了他的财产,但是我——我失去了瓦朗蒂娜。”
“看看我,莫雷尔,”基督山庄严地说,这种庄严的态度使他看来是这样的伟大,证人没法不信服他,——“看看我,我的眼睛里没有眼泪,我的情绪并不狂热,可是我却眼看着你在痛苦——你,马西米兰,我是把你当作我自己的儿子一样看待的。嗯,这不是在告诉你:悲哀也象生活一样,总是伴随着一些你意想不到的事情吗?现在,假如我求你活下去的话,莫雷尔,那是因为我相信,将来有一天,你会感谢我保全你的生命的。”
“那青年说,“噢,天哪!你在说什么呀,伯爵?留点神,或许你从来没有恋爱过!”
“孩子!”伯爵回答。
“我是指象我这样的恋爱。你看,我成年以后,就是一个军人。我到二十九岁没有恋爱过,在那以前,我所体验的情感没有一种称为爱情。嗯,在二十九岁的时候,我遇见了瓦朗蒂娜,我爱上了她,在两年的期间内,我从她的身上看见了为妻为女的一切美德,就象写在纸上一样,伯爵,拥有了瓦朗镑娜将是一种无限的、空前的幸福,——一种在世界上太大、太完整、太超凡的幸福。既然这个世界不允许我得到这个幸福,伯爵,失掉了瓦朗蒂娜,世界所留给我的就只有绝望和凄凉了。”
“我告诉你,要抱有希望。”伯爵说。
“那么,我再说一遍:留点神,因为你想得说服我,假如你成功了,我便会失去理智,因为要劝服我,除非使我想信我还能再得到瓦朗蒂娜。”
伯爵微笑了一下。
“我的朋友,我的父亲,”莫雷尔兴奋地喊道:“我第三次再声明:留点神,因为你对我的影响太大了。你在说话以前先想好,因为我的眼睛又有神了,我的心又复活了。留点神,因为你是在让我相信那些神乎其神的事。如果你吩咐我掘起那埋葬睚鲁[传说耶稣使他的女儿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