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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失去了常态,忘了谨慎,一进街门便喊起来:“我们打胜了!”拐过影壁,他碰到了小顺儿和妞子,急忙把花生米塞在他们的小手中,他们反倒吓楞了一会儿。他们曾经由爸爸手中得到过吃食,而没有看见过这么快活的爸爸。“喝酒!喝酒!爷爷,老二,都来喝酒啊!”他一边往院里走,一边喊叫。
全家的人都围上了他,问他为什么要喝酒。他楞了一会儿,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似乎又说不出话来了。泪开始在他的眼眶中转,他把二年多的一切都想了起来。他没法子再狂喜,而反觉得应当痛哭一场。把酒瓶交与老二,他忸怩的说了声:“我们在长沙打了大胜仗!”
“长沙?”老祖父想了想,知道长沙确是属于湖南。“离咱们这儿远得很呢!远水解不了近渴呀!”
是的,远水解不了近渴。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北平人才能协助着国军,把自己的城池光复了呢?瑞宣不再想喝酒了;热情而没有行动配备着,不过是冒冒热气而已。
不过,酒已经买来,又不便放弃。况且,能和家里的人吃一杯,使大家的脸上都发起红来,也不算完全没有意义。他勉强的含着笑,和大家坐在一处。
祁老人向来不大能吃酒。今天,看长孙面上有了笑容,他不便固执的拒绝。喝了两口之后,他想起来小三儿,钱先生,孟石,仲石,常二爷,小崔。他老了,怕死。越怕死,他便越爱想已经过去了的人,和消息不明的人——消息不明也就是生死不明。他很想控制自己不多发牢骚,免得招儿孙们讨厌他。但是,酒劲儿催着他说话;而老人的话多数是泪的结晶。
瑞宣已不想狂饮,而只陪一陪祖父。祖父的牢骚并没招起他的厌烦,因为祖父说的是真话;日本人在这二年多已经把多少多少北平人弄得家破人亡。
老二见了酒,忘了性命。他既要在祖父与哥哥面前逞能,又要乘机会发泄发泄自己心中的委屈。他一口一杯,而后把花生米嚼得很响。“酒很不坏,大哥!”他的小瘦干脸上发了光,倒好象他不是夸赞哥哥会买酒,而是表明自己的舌头高明。不久,他的白眼珠横上了几条鲜红的血丝,他开始念叨菊子,而且声明他须赶快再娶一房。“好家伙,老打光棍儿可受不了!”他毫不害羞的说。
祁老人赞同老二的意见。小三儿既然消息不明,老大又只有一儿一女,老二理应续娶,好多生几个胖娃娃,扩大了四世同堂的声势。老人深恨胖菊子的给祁家丢人,同时,在无可如何之中去找安慰,他觉得菊子走了也好——她也许因为品行不端而永远不会生孩子的。老人只要想到四世同堂,便忘了考虑别的。他忘了老二的没出息,忘了日本人占据着北平,忘了家中经济的困难,而好象墙阴里的一根小草似的,不管环境如何,也要努力吐个穗儿,结几个子粒。在这种时候,他看老二不是个没出息的人,而是个劳苦功高的,会生娃娃的好小子。在这一意义之下,瑞丰在老人眼中差不多是神圣的。
“唉!唉!”老人点头咂嘴的说;“应该的!应该的!可是,这一次,你可别自己去瞎碰了!听我的,我有眼睛,我去给你找!找个会操持家务的,会生儿养女的,好姑娘;象你大嫂那么好的好姑娘!”
瑞宣不由的为那个好姑娘痛心,可是没开口说什么。
老二不十分同意祖父的意见,可是又明知道自己现在赤手空拳,没有恋爱的资本,只好点头答应。他现实,知道白得个女人总比打光棍儿强。再说,即使他不喜爱那个女人,至少他还会爱她所生的胖娃娃,假若她肯生娃娃的话。还有,即使她不大可爱,等到他自己又有了差事,发了财的时节,再弄个小太太也还不算难事。他答应了服从祖父,而且觉得自己非常的聪明,他是把古今中外所有的道理与方便都能一手抓住,而随机应变对付一切的天才。
喝完了酒,瑞宣反倒觉得非常的空虚,无聊。在灯下,他也要学一学祖父与老二的方法,抓住现实,而忘了远处的理想与苦痛。他勉强的和两个孩子说笑,告诉他们长沙打了胜仗。
小孩们很愿意听日本人吃了败仗。兴奋打开了小顺儿的想象:
“爸!你,二叔,小顺儿,都去打日本人好不好?我不怕,我会打仗!”
瑞宣又楞起来。
57
瑞宣的欢喜几乎是刚刚来到便又消失了。为抵抗汪精卫,北平的汉奸们死不要脸的向日本军阀献媚,好巩固自己的地位。日本人呢,因为在长沙吃了败仗,也特别愿意牢牢的占据住华北。北平人又遭了殃。“强化治安”,“反共剿匪”,等等口号都被提了出来。西山的炮声又时常的把城内震得连玻璃窗都哗啦哗啦的响。城内,每条胡同都设了正副里长,协助着军警维持治安。全北平的人都须重新去领居住证。在城门,市场,大街上,和家里,不论什么时候都可以遭到检查,忘带居住证的便被送到狱里去。中学,大学,一律施行大检举,几乎每个学校都有许多教员与学生被捕。被捕去的青年,有被指为共产党的,有被指为国民党的,都随便的杀掉,或判长期的拘禁。有些青年,竟自被指为汪精卫派来的,也受到苦刑或杀戮。同时,新民会成了政治训练班,给那些功课坏,心里胡涂,而想升官发财的青年辟开一条捷径。他们去受训,而后被派在各机关去作事。假若他们得到日本人的喜爱,他们可以被派到伪满,朝鲜,或日本去留学。在学校里,日本教官的势力扩大,他们不单管着学生,也管着校长与教员。学生的课本一律改换。学生的体育一律改为柔软操。学生课外的读物只是淫荡的小说与剧本。
新民会成立了剧团,专上演日本人选好的剧本。电影园不准再演西洋片子,日本的和国产的《火烧红莲寺》之类的影片都天天“献映”。
旧剧特别的发达,日本人和大汉奸们都愿玩弄女伶,所以隔不了三天就捧出个新的角色来。市民与学生们因为无聊,也争着去看戏,有的希望看到些忠义的故事,涤除自己一点郁闷,有的却为去看淫戏与海派戏的机关布景。淫戏,象《杀子报》,《纺棉花》,《打樱桃》等等都开了禁。机关布景也成为号召观众的法宝。战争毁灭了艺术。
从思想,从行动,从社会教育与学校教育,从暴刑与杀戮,日本没打下长沙,而把北平人收拾得象避猫鼠。北平象死一般的安静,在这死尸的上面却插了一些五光十色的纸花,看起来也颇鲜艳。
瑞宣不去看戏,也停止了看电影,但是他还看得见报纸上戏剧与电影的广告。那些广告使他难过。他没法拦阻人们去娱乐,但是他也想象得到那去娱乐的人们得到的是什么。精神上受到麻醉的,他知道,是会对着死亡还吃吃的笑的。
他是喜欢逛书摊的。现在,连书摊他也不敢去看了。老书对他毫无用处。不单没有用处,他以为自己许多的观念与行动还全都多少受了老书的恶影响,使他遇到事不敢说黑就是黑,白就是白,而老那么因循徘徊,象老书那样的字不十分黑,纸不完全白。可是,对于新书,他又不敢翻动。新书不是色情的小说剧本,便是日本人的宣传品。他不能甘心接受那些毒物。他极盼望能得到一些英文书,可是读英文便是罪状;他已经因为认识英文而下过狱。对于他,精神的食粮已经断绝。他可以下决心不接受日本人的宣传品,却没法子使自己不因缺乏精神食粮而仍感到充实。他是喜爱读书的人。读书,对于他,并不简单的只是消遣,而是一种心灵的运动与培养。他永远不抱着书是书,他是他的态度去接近书籍,而是想把书籍变成一种汁液,吸收到他身上去,荣养自己。他不求显达,不求富贵,书并不是他的干禄的工具。他是为读书而读书。读了书,他才会更明白,更开扩,更多一些精神上的生活。他极怕因为没有书读,而使自己“贫血”。他看见过许多三十多岁,精明有为的人,因为放弃了书本,而慢慢的变得庸俗不堪。然后,他们的年龄加增,而只长多了肉,肚皮支起多高,脖子后边起了肉枕。他们也许万事亨通的作了官,发了财,但是变成了行尸走肉。瑞宣自己也正在三十多岁。这是生命过程中最紧要的关头。假若他和书籍绝了缘,即使他不会走入官场,或去作买办,他或者也免不了变成个抱孩子,骂老婆,喝两盅酒就琐碎唠叨的人。他怕他会变成老二。
可是,日本人所需要的中国人正是行尸走肉。
瑞宣已经听到许多消息——日本人在强化治安,控制思想,“专卖”图书,派任里长等设施的后面,还有个更毒狠的阴谋:他们要把北方人从各方面管治得伏伏帖帖,而后从口中夺去食粮,身上剥去衣服,以饥寒活活挣死大家。北平在不久就要计口授粮,就要按月献铜献铁,以至于献泡过的茶叶。
瑞宣打了哆嗦。精神食粮已经断绝,肉体的食粮,哼,也会照样的断绝。以后的生活,将是只顾一日三餐,对付着活下去。他将变成行尸走肉,而且是面黄肌瘦的行尸走肉!
他所盼望的假若常常的落空,他所忧虑的可是十之八九能成为事实。小羊圈自成为一里,已派出正副里长。
小羊圈的人们还不知道里长究竟是干什么的。他们以为里长必是全胡同的领袖,协同着巡警办些有关公益的事。所以,众望所归,他们都以李四爷为最合适的人。他们都向白巡长推荐他。
李四爷自己可并不热心担任里长的职务。由他的二年多的所见所闻,他已深知日本人是什么东西。他不愿给日本人办事。
可是,还没等李四爷表示出谦让,冠晓荷已经告诉了白巡长,里长必须由他充任。他已等了二年多,还没等上一官半职,现在他不能再把作里长的机会放过去。虽然里长不是官,但是有个“长”字在头上,多少也过点瘾。况且,事在人为,谁准知道作里长就没有任何油水呢?
这本是一桩小事,只须他和白巡长说一声就够了。可是,冠晓荷又去托了一号的日本人,替他关照一下。惯于行贿托情,不多说几句好话,他心里不会舒服。
白巡长讨厌冠晓荷,但是没法子不买这点帐。他只好请李四爷受点屈,作副里长。李老人根本无意和冠晓荷竞争,所以连副里长也不愿就。可是白巡长与邻居们的“劝进”,使他无可如何。白巡长说得好:“四大爷,你非帮这个忙不可!谁都知道姓冠的是吃里爬外的混球儿,要是再没你这个公正人在旁边看一眼,他不定干出什么事来呢!得啦,看在我,和一群老邻居的面上,你老人家多受点累吧!”
好人禁不住几句好话,老人的脸皮薄,不好意思严词拒绝:“好吧,干干瞧吧!冠晓荷要是胡来,我再不干就是了。”“有你我夹着他,他也不敢太离格儿了!”白巡长明知冠晓荷不好惹,而不得不这么说。
老人答应了以后,可并不热心去看冠晓荷。在平日,老人为了职业的关系,不能不听晓荷的支使。现在,他以为正副里长根本没有多大分别,他不能先找晓荷去递手本。
冠晓荷可是急于摆起里长的架子来。他首先去印了一盒名片,除了一大串“前任”的官衔之外,也印上了北平小羊圈里正里长。印好了名片,他切盼副里长来朝见他,以便发号施令。李老人可是始终没露面。他赶快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