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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宣,刚把开坑的地点指定了,就问马老人:“常二爷呢?”马老人楞了会儿,指了指西边。那里有一个新的坟头儿。“死——”瑞宣只说出这么一个字,他的胸口又有些发痒发辣。
马老人叹了口气。拄着铁锹的把子,眼看着常二爷的坟头,楞了半天。
“怎么死的?”瑞宣揉着胸口问。
老人一边铲着土,一边回答:“好人哪!好人哪!好人可死得惨!那回,他替我的大小子去买药,不是——”
“我晓得!”瑞宣愿教老人说得简单一些。
“对呀,你晓得。回家以后,他躺了三天三夜,茶也不思,饭也不想!他的这里,”老人指了指自己的心窝,“这里受了伤!我们就劝哪,劝哪,可是解不开他心里的那个扣儿,他老问我一句话:我有什么错儿?日本人会罚我跪?慢慢的,他起来了,可还不大吃东西。我们都劝他找点药吃,他说他没有病,一点病没有。你知道,他的脾气多么硬。慢慢的,他又躺下了,便血,便血!我们可是不知道,他不肯告诉我们。一来二去,他——多么硬朗的人——成了骨头架子。到他快断气的时候,他把我们都叫了去,当着大家,他问他的儿子,大牛儿,你有骨头没有?有骨头没有?给我报仇!报仇!一直到他死,他的嘴老说,有时候有声儿,有时候没声儿,那两个字——报仇!”老人直了直腰,又看了常二爷的坟头一眼。“大牛儿比他的爸爸脾气更硬,记住报仇两个字。他一天到晚在坟前嘀咕。我们都害了怕。什么话呢,他要是真去杀一个日本人,哼,这五里以内的人家全得教日本人烧光。我们掰开揉碎的劝他,差不多要给他跪下了,他不听;他说他是有骨头的人。等到收庄稼的时候,日本人派来了人看着我们,连收了多少斤麦秆儿都记下来。然后,他们赶来了大车,把麦子,连麦秆儿,都拉了走。他们告诉我们:拉走以后,再发还我们,不必着急。我们怎能不着急呢?谁信他们的话呢?大牛儿不慌不忙的老问那些人:日本人来不来呢!日本人来不来呢?我们知道,他是等着日本人来到,好动手。人哪,祁大爷,是奇怪的东西!我们明知道,粮食教他们拉走,早晚是饿死,可是我们还怕大牛儿惹祸,倒仿佛大牛儿一老实,我们就可以活了命!”老人惨笑了一下,喝了一大碗枣叶的茶。用手背擦了擦嘴,他接着说:“大牛儿把老婆孩子送到她娘家去,然后打了点酒,把那些抢粮的人请到家中去。我们猜得出:他是不想等日本人了,先收拾几个帮日本人忙的人,解解气。他们一直喝到太阳落了山。在刚交头更的时候,我们看见了火光。火,很快的烧起来,很快的灭下去;烧得一干二净,光剩下那两棵柳树。气味很臭,我们知道那几个人必是烧在了里面。大牛儿是死在了里面呢,还是逃了出去,不知道!我们的心就揪成了一团儿,怕日本人来屠村子。可是,他们到今天,也没有来。我猜呀,大概死的那几个都是中国人,所以日本人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多么好的一家人哪,就这么完了,完了,象个梦似的完了!”
老人说完,直起腰来,看了看两棵柳树,看了看两边的坟头儿。瑞宣的眼睛随着老人的向左右看,可是好象没看到什么;一切,一切都要变成空的,都要死去,整个的大地将要变成一张纸,连棵草都没有!一切是空的,他自己也是空的,没有作用,没有办法,只等寂寂的死去,和一切同归于尽!
快到晌午,坑已打好,瑞宣给马老人一点钱,老人一定不肯收,直到孙七起了誓:“你要不收,我是条小狗子!”老人才收了一半。瑞宣把其余的一半,塞在提茶壶的男孩儿手中。
瑞宣没再回到马家,虽然老人极诚恳的劝让。他到常二爷的坟前,含泪磕了三个头,口中嘟囔着:“二爷爷,等着吧,我爸爸就快来和你作伴儿了!”
孙七灵机一动,主张改走西边的大道,因为他们好顺脚到三仙观看看。马老人送出他们老远,才转身回家。
三仙观里已经有几位祁家的至亲陪着瑞丰,等候祁家的人到齐好入殓。瑞丰已穿上孝衣,红着眼圈跟大家闲扯,他口口声声抱怨父亲死得冤枉,委屈,——不是为父亲死在日本人手里,而是为丧事办得简陋,不大体面。他言来语去的,也表示出他并不负责,因为瑞宣既主持家务,又是洋鬼子脾气,不懂得争体面,而只懂把钱穿在肋条骨上。看见大哥和孙七进来,他嚷嚷得更厉害了些,生怕大哥听不懂他的意思。看瑞宣不理会他,他便特意又痛哭了一场,而后张罗着给亲友们买好烟好茶好酒,好象他跟钱有仇似的。
四点半钟,天佑入了殓。
62
程长顺忙得很,不单手脚忙,心里也忙。所以,他没能到祁家来帮忙。这使他很难过,可是无可如何。
高亦陀把长顺约到茶馆里去谈一谈。亦陀很客气,坐下就先付了茶钱。然后,真照着朋友在一块儿吃茶谈天的样子,他扯了些闲篇儿。他问马老太太近来可硬朗?他们的生活怎样,还过得去?他也问到孙七,和丁约翰。程长顺虽然颇以成人自居,可是到底年轻,心眼简单,所以一五一十的回答,并没觉出亦陀只是没话找话的闲扯。
说来说去,亦陀提到了小崔太太。长顺回答得更加详细,而且有点兴奋,因为小崔太太的命实在是他与他的外婆给救下来的,他没法不觉得骄傲。他并且代她感谢亦陀:“每月那十块钱,实在太有用了,救了她的命!”亦陀仿佛完全因为长顺提醒,才想起那点钱来:“呕,你要不说,我还忘了呢!既说到这儿,我倒要跟你谈一谈!”他轻轻的挽起袍袖,露出雪白的衬衫袖口来。然后,他慢慢的把手伸进怀里,半天才掏出那个小本子来——长顺认识那个小本子。掏出来,他吸着气儿,一页一页的翻。翻到了一个地方,他细细的看,而后跟往上看,捏着手指算了一会儿。算完,他噗哧的一笑:“正好!正好!五百块了!”“什么?”程长顺的眼睁得很大。“五百?”
“那还有错?咱们这是公道玩艺儿!你有账没有?”亦陀还微笑着,可是眼神不那么柔和了。
长顺摇了摇大脑袋。
“你该记着点账!无论作什么事,请你记住,总要细心,不可马马虎虎!”
“我知道,那不是‘给’她的钱吗?何必记账呢?”长顺的鼻音加重了一些。
“给——她的?”亦陀非常的惊异,眨巴了好大半天的眼。
“这个年月,你想想,谁肯白给谁一个钱呢?”“你不是说,”长顺嗅出怪味道。
“我说?我说她借的钱,你担的保;这里有你的签字!连本带利,五百块!”
“我,我,我,”长顺说不上话来了。
“可不是你!不是你,难道还是我?”亦陀的眼整个的盯在长顺的脸上,长顺连一动也不敢动了。
眼往下看着,长顺呜囔出一句:“这是什么意思呢?”“来,来,来!别跟我装傻充楞,我的小兄弟!”亦陀充分的施展出他的言语的天才来:“当初,你看她可怜;谁能不可怜她呢?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不能怪你!你有个好心肠!所以,你来跟我借钱。”
“我没有!”
“唉,唉,年轻轻的,可不能不讲信义!”亦陀差不多是苦口婆心的讲道了。“处世为人,信义为本!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
“我没跟你借钱!你给我的!”长顺的鼻子上出了汗。'。电子书:。电子书'
亦陀的眼眯成一道缝儿,脖子伸出多长,口中的热气吹到长顺的脑门上;“那么,是谁,是谁,我问你,是谁签的字呢?”
“我!我不知道……”
“签字有自己不知道的?胡说!乱说!我要不看在你心眼还不错的话,马上给你两个嘴巴子!不要胡说,咱们得商议个办法。这笔账谁负责还?怎么还?”
“我没办法,要命有命!”长顺的泪已在眼圈中转。“不准耍无赖!要命有命,象什么话呢?要往真理说,要你这条命,还真一点不费事!告诉你吧,这笔钱是冠所长的。她托我给放放账,吃点利。你想想,即使我是好说话的人——我本是好说话的人——我可也不能给冠所长丢了钱,放了秃尾巴鹰啊!我惹不起她,不用说,你更惹不起她。好,她跺一跺脚就震动了大半个北京城,咱们,就凭咱们,敢在老虎嘴里掏肉吃?她有势力,有本领,有胆量,有日本人帮助她,咱们,在她的眼里,还算得了什么呢?不用说你,就是我要交不上这五百元去,哼,她准会给我三年徒刑,一天也不会少!你想想看!”
长顺的眼中要冒出火来。“教她给我三年监禁好了。我没钱!小崔太太也没钱!”
“话不是这样讲!”亦陀简直是享受这种谈话呢,他的话一擒一纵,有钩有刺,伸缩自如。“你下了狱,马老太太,你的外婆,怎么办呢?她把你拉扯到这么大,容易吗?”他居然揉了一下眼,好象很动心似的。“想法子慢慢的还债吧,你说个办法,我去向冠所长求情。就比如说一月还五十,十个月不就还清了吗?”
“我还不起!”
“这可就难办了!”亦陀把袖口又放下来,揣着手,拧着眉,替长顺想办法。想了好大半天,他的灵机一动:“你还不起,教小崔太太想办法呀!钱是她用了的,不是吗?”“她有什么办法呢?”长顺抹着鼻子上的汗说。
亦陀把声音放低,亲切诚恳的问:“她是你的亲戚?”长顺摇了摇头。
“你欠她什么情?”
长顺又摇了摇头。
“完啦!既不沾亲,又不欠情,你何苦替她背着黑锅呢?”长顺没有说什么。
“女人呀,”亦陀仿佛想起个哲学上的问题似的,有腔有调的说:“女人呀,比咱们男人更有办法,我们男人干什么都得要资本,女人方便,她们可以赤手空拳就能谋生挣钱。女人们,呕,我羡慕她们!她们的脸,手,身体,都是天然的资本。只要她们肯放松自己一步,她们马上就有金钱,吃穿,和享受!就拿小崔太太说吧,她年轻,长得满下得去,她为什么不设法找些快乐与金钱呢?我简直不能明白!”“你什么意思?”长顺有点不耐烦了。
“没有别的意思,除了我要提醒她,帮助她,把这笔债还上!”
“怎么还?”
“小兄弟,别怪我说,你的脑子实在不大灵活;读书太少的关系!是的,读书太少!”
“你说干脆的好不好?”长顺含着怒央告。
“好,我们说干脆的!”亦陀用茶漱了漱口,喷在了地上。“她或你,要是有法子马上还钱,再好没有。要是不能的话,你去告诉她,我可以帮她的忙。我可以再借给她五十元钱,教她作两件花哨的衣服,烫烫头发。然后,我会给她找朋友,陪着她玩耍。我跟她对半分账。这笔钱可并不归我,我是替冠所长收账,巡警不会来麻烦她,我去给她打点好。只要她好好的干,她的生意必定错不了。那么以后我就专去和她分账,这五百元就不再提了!”
“你是教她卖……”长顺儿的喉中噎了一下,不能说下去。“这时兴的很!一点儿也不丢人!你看,”亦陀指着那个小本子,“这里有多少登记过的吧!还有女学生呢!好啦,你回去告诉她,再给我个回话儿。是这么办呢,咱们大家都是朋友;不是呢,你们俩马上拿出五百元来。你要犯牛脖子不服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