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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
“你们找打!别说话!”躺着的人说。说了这句话,他似乎忘了他的手;手动了动,他疼得把眼鼻都拧在一处,头向左右乱摆:“哎哟!哎哟!”他从牙缝里放出点再也拦不住的哀叫。“哎哟!他们吊了我三个钟头,腕子断了!断了!”
女的把脸全部的藏在男子的怀里。男青年咽下一大口唾沫去。
屋外似乎有走动,很重的皮鞋声在走廊中响。中年人忽然的坐起来,眼中发出怒的光,“我……”他想高声的喊。
他的手极快的捂住中年人的嘴。中年人的嘴还在动,热气喷着他的手心。“我喊,把走兽们喊来!”中年人挣扎着说。
他把中年人按倒。屋中没了声音,走廊中皮鞋还在响。
用最低的声音,他问明白:那个中年人不晓得自己犯了什么罪,只是因为他的相貌长得很象另一个人。日本人没有捉住那另一个人,而捉住了他,教他替另一个人承当罪名;他不肯,日本人吊了他三点钟,把手腕吊断。
那对青年也不晓得犯了什么罪,而被日本人从电车上把他们捉下来。他们是同学,也是爱人。他们还没受过审,所以更害怕;他们知道受审必定受刑。
听明白了他们的“犯罪”经过,第一个来到他心中的事就是想援救他们。可是,看了看脚上的镣,他哑笑了一下,不再说话。呆呆的看着那一对青年,他想起自己的儿子来。从模样上说,那个男学生一点也不象孟石和仲石,但是从一点抽象的什么上说,他越看,那个青年就越象自己的儿子。他很想安慰他的儿子几句。待了一会儿,他又觉得那一点也不象他的儿子。他的儿子,仲石,会把自己的身体和日本人的身体摔碎在一处,摔成一团肉酱。他的儿子将永远活在民族的心里,永远活在赞美的诗歌里;这个青年呢?这个青年大概只会和爱人在一处享受温柔乡的生活吧?他马上开了口:“你挺起胸来!不要怕!我们都得死,但须死得硬梆!你听见了吗?”
他的声音很低,好象是对自己说呢。那个青年只对他翻了翻白眼。
当天晚上,门开了,进来一个敌兵,拿着手电筒。用电筒一扫,他把那位姑娘一把拉起来。她尖叫了一声。男学生猛的立起来,被敌兵一拳打歪,窝在墙角上。敌兵往外扯她。她挣扎。又进来一个敌兵。将她抱了走。
青年往外追,门关在他的脸上。倚着门,他呆呆的立着。
远远的,女人尖锐的啼叫,象针尖似的刺进来,好似带着一点亮光。
女人不叫了。青年低声的哭起来。
他想立起来,握住青年的手。可是他的脚腕已经麻木,立不起来。他想安慰青年几句,他的舌头好象也麻木了。他瞪着黑暗。他忽然的想到:“不能死!不能死!我须活着,离开这里,他们怎样杀我们,我要怎样杀他们!我要为仇杀而活着!”
快到天亮,铁栏上象蛛网颤动似的有了些光儿。看着小窗,他心中发噤,晓风很凉。他盼望天快明,倒好象天一明他就可以出去似的。他往四处找那个青年,看不见。他愿把心中的话告诉给青年:“我常在基督教教堂外面看见‘信,望,爱’。我不大懂那三个字的意思。今天,我明白了:相信你自己的力量,盼望你不会死,爱你的国家!”
他正这么思索,门开了,象扔进一条死狗似的,那个姑娘被扔了进来。
小窗上一阵发红,光颤抖着透进来。
女的光着下身,上身只穿着一件贴身的小白坎肩。她已不会动。血道子已干在她的大腿上。
男青年脱下自己的褂子,给她盖上了腿,而后,低声的叫:“翠英!翠英!”她不动,不出声。他拉起她的一只手——已经冰凉!他把嘴堵在她的耳朵上叫:“翠英!翠英!”她不动。她已经死了一个多钟头。
男青年不再叫,也不再动她。把手插在裤袋里,他向小窗呆立着。太阳已经上来,小窗上的铁栏都发着光——新近才安上的。男青年一动不动的站着,仰着点头,看那三四根发亮的铁条。他足足的这么立了半个多钟头。忽然的他往起一蹿,手扒住窗沿,头要往铁条上撞。他的头没能够到铁条。他极失望的跳下来。
他——钱先生——呆呆的看着,猜不透青年是要逃跑,还是想自杀。
青年转过身来,看着姑娘的身体。看着看着,热泪一串串的落下来。一边流泪,他一边往后退;退到了相当的距离,他又要往前蹿,大概是要把头碰在墙上。
“干什么?”他——钱老人——喝了一句。
青年楞住了。
“她死,你也死吗?谁报仇?年轻的人,长点骨头!报仇!报仇!”
青年又把手插到裤袋中去楞着。楞了半天,他向死尸点了点头。而后,他轻轻的,温柔的,把她抱起来,对着她的耳朵低声的说了几句话。把她放在墙角,他向钱先生又点了点头,仿佛是接受了老人的劝告。
这时候,门开开,一个敌兵同着一个大概是医生的走进来。医生看了看死尸,掏出张印有表格的纸单来,教青年签字。“传染病!”医生用中国话说:“你签字!”他递给青年一支头号的派克笔。青年咬上了嘴唇,不肯接那支笔。钱先生嗽了一声,送过一个眼神。青年签了字。
医生把纸单很小心的放在袋中,又去看那个一夜也没出一声的中年人。中年人的喉中响了两声,并没有睁一睁眼;他是个老实人,仿佛在最后的呼吸中还不肯多哼哼两声,在没了知觉的时候还吞咽着冤屈痛苦,不肯发泄出来;他是世界上最讲和平的一个中国人。医生好象很得意的眨巴了两下眼睛,而后很客气的对敌兵说:“消毒!”敌兵把还没有死的中年人拖了出去。
屋中剩下医生和两个活人,医生仿佛不知怎么办好了;搓着手,他吸了两口气;然后深深的一鞠躬,走出去,把门倒锁好。
青年全身都颤起来,腿一软,他蹲在了地上。
“这是传染病!”老人低声的说。“日本人就是病菌!你要不受传染,设法出去;最没出息的才想自杀!”门又开了,一个日本兵拿来姑娘的衣服,扔给青年。“你,她,走!”
青年把衣服扔在地上,象条饥狼扑食似的立起来。钱先生又咳嗽了一声,说了声“走!”
青年无可如何的把衣服给死尸穿上,抱起她来。敌兵说了话:“外边有车!对别人说,杀头的!杀头的!”青年抱着死尸,立在钱先生旁边,仿佛要说点什么。老人把头低了下去。
青年慢慢的走出去。
34
剩下他一个人,他忽然觉得屋子非常的大了,空洞得甚至于有点可怕。屋中原来就什么也没有,现在显着特别的空虚,仿佛丢失了些什么东西。他闭上了眼。他舒服了一些。在他的心中,地上还是躺着那个中年人,墙角还坐着那一对青年男女。有了他们,他觉得有了些倚靠。他细细的想他们的声音,相貌,与遭遇。由这个,他想到那个男青年的将来——他将干什么去呢?是不是要去从军?还是……不管那个青年是干什么去,反正他已给了他最好的劝告。假若他的劝告被接受,那个青年就必定会象仲石那样去对付敌人。是的,敌人是传染病,仲石和一切的青年们都应当变成消毒剂!想到这里,他睁开了眼。屋子不那么空虚了,它还是那么小,那么牢固;它已不是一间小小的囚房,而是抵抗敌人,消灭敌人的发源地。敌人无缘无故的杀死那个中年人与美貌的姑娘,真的;可是只有那样的任意屠杀才会制造仇恨和激起报复。敌人作得很对!假若不是那样,凭他这个只会泡点茵陈酒,玩玩花草的书呆子,怎会和国家的兴亡发生了关系呢?
他的心平了下去。他不再为敌人的残暴而动怒。这不是讲理的时候,而是看谁杀得过谁的时候了。不错,他的脚上是带着镣,他的牙已有好几个活动了,他的身体是被关在这间制造死亡的小屋里;可是,他的心里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充实过。身子被囚在小屋里,他的精神可是飞到历史中去,飞到中国一切作战的地方去。他手无寸铁,但是还有一口气。他已说服了一个青年,他将在这里等候着更多的人,用他的一口气坚强他们,鼓励他们,直到那口气被敌人打断。假若他还能活着走出去,他希望他的骨头将和敌人的碎在一处,象仲石那样!
他忘记了他的诗,画,酒,花草,和他的身体,而只觉得他是那一口气。他甚至于觉得那间小屋很美丽。它是他自己的,也是许多人的,监牢,而也是个人的命运与国运的联系点。看着脚上的镣,摸着脸上的伤,他笑了。他决定吞食给他送来的饭团,好用它所给的一点养分去抵抗无情的鞭打。他须活着;活着才能再去死!他象已落在水里的人,抓住一块木头那样把希望全寄托给它。他不能,绝对不能,再想死。他以前并没有真的活着过;什么花呀草呀,那才真是象一把沙子,随手儿落出去。现在他才有了生命,这生命是真的,会流血,会疼痛,会把重如泰山的责任肩负起来。
有五六天,他都没有受到审判。最初,他很着急;慑慢的,他看明白:审问与否,权在敌人,自己着急有什么用呢?他压下去他的怒气。从门缝送进一束稻草来,他把它垫在地上,没事儿就抽出一两根来,缠弄着玩。在草心里,他发现了一条小虫,他小心把虫放在地上,好象得到一个新朋友。虫老老实实的卧在那里,只把身儿蜷起一点。他看着它,想不出任何足以使虫更活泼,高兴,一点的办法。象道歉似的,他向虫低语:“你以为稻草里很安全,可是落在了我的手里!我从前也觉得很安全,可是我的一切不过是根稻草!别生气吧,你的生命和我的生命都一边儿大;不过,咱们若能保护自己,咱们的生命才更大一些!对不起,我惊动了你!可是,谁叫你信任稻草呢?”
就是在捉住那个小虫的当天晚上,他被传去受审。审问的地方是在楼上。很大的一间屋子,象是课堂。屋里的灯光原来很暗,可是他刚刚进了屋门,极强的灯光忽然由对面射来,使他瞎了一会儿。他被拉到审判官的公案前,才又睁开眼;一眼就看见三个发着光的绿脸——它们都是化装过的。三个绿脸都不动,六只眼一齐凝视着他,象三只猫一齐看着个老鼠那样。忽然的,三个头一齐向前一探,一齐露出白牙来。
他看着他们,没动一动。他是中国的诗人,向来不信“怪力乱神”,更看不起玩小把戏。他觉得日本人的郑重其事玩把戏,是非常的可笑。他可是没有笑出来,因为他也佩服日本人的能和魔鬼一样真诚!
把戏都表演过,中间坐的那个绿小鬼向左右微一点头,大概是暗示:“这是个厉害家伙!”他开始问,用生硬的中国语问:
“你的是什么?”
他脱口而出的要说:“我是个中国人!”可是,他控制住自己。他要爱护自己的身体,不便因快意一时而招致皮骨的损伤。同时,他可也想不起别的,合适的答话。“你的是什么?”小鬼又问了一次。紧跟着,他说明了自己的意思:“你,共产党?”
他摇了摇头。他很想俏皮的反问:“抗战的南京政府并不是共产党的!”可是,他又控制住了自己。
左边的绿脸出了声:“八月一号,你的在那里?”“在家里!”
“在家作什么?”
想了想:“不记得了!”
左边的绿脸向右边的两张绿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