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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儿子,我还怕什么?我只会在文字中寻诗,我的儿子——一个开汽车的——可是会在国破家亡的时候用鲜血去作诗!我丢了一个儿子,而国家会得到一个英雄!什么时候日本人问到我的头上来:那个杀我们的是你的儿子?我就胸口凑近他们的枪刺,说:一点也不错!我还要告诉他们:我们还有多少多少象我的儿子的人呢!你们的大队人马来,我们会一个个的零削你们!你们在我们这里坐的车,住的房,喝的水,吃的饭,都会教你们中毒!中毒!”钱先生一气说完,把眼闭上,嘴唇上轻颤。
瑞全听楞了。楞着楞着,他忽然的立起来,扑过钱先生去,跪下磕了一个头:“钱伯伯!我一向以为你只是个闲人,只会闲扯!现在……我给你道歉!”没等钱先生有任何表示,他很快的立起来。“钱伯伯,我也打算走!”
“走?”钱先生细细的看了看瑞全。“好!你应当走,可以走!你的心热,身体好!”
“你没有别的话说?”瑞全这时候觉得钱伯伯比任何人都可爱,比他的父母和大哥都更可爱。
“只有一句话!到什么时候都不许灰心!人一灰心便只看到别人的错处,而不看自己的消沉堕落!记住吧,老三!”“我记住!我走后,只是不放心大哥!瑞宣大哥是那么有思想有本事,可是被家所累,没法子逃出去!在家里,对谁他也说不来,可是对谁他也要笑眯眯的象个当家人似的!我走后,希望伯伯你常常给他点安慰;他最佩服你!”“那,你放心吧!咱们没法子把北平的一百万人都搬了走,总得有留下的。我们这走不开的老弱残兵也得有勇气,差不多和你们能走开的一样。你们是迎着炮弹往前走,我们是等着锁镣加到身上而不能失节!来吧,我跟你吃一杯酒!”钱先生向桌底下摸了会儿,摸出个酒瓶来,浅绿,清亮,象翡翠似的——他自己泡的茵陈。不顾得找酒杯,他顺手倒了两半茶碗。一仰脖,他把半碗酒一口吃下,咂了几下嘴。
瑞全没有那么大的酒量,可是不便示弱,也把酒一饮而尽。酒力登时由舌上热到胸中。
“钱伯伯!”瑞全咽了几口热气才说:“我不一定再来辞行啦,多少要保守点秘密!”
“还辞行?老实说,这次别离后,我简直不抱再看见你们的希望!‘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钱先生手按着酒瓶,眼中微微发了湿。
瑞全腹中的酒渐渐发散开,他有点发晕,想到空旷的地方去痛快的吸几口气。“我走啦!”他几乎没敢再看钱先生就往外走。
钱先生还手按酒瓶楞着。直到瑞全走出屋门,他才追了上来。他一声没出的给瑞全开了街门,看着瑞全出去;而后,把门轻轻关好,长叹了一声。
瑞全的半碗酒吃猛了点,一着凉风,他的血流得很快,好象河水开了闸似的。立在槐树的黑影下,他的脑中象走马灯似的,许多许多似乎相关,又似乎不相关的景象,连续不断的疾驰。他看见这是晚饭后,灯火辉煌的时候,在煤市街,鲜鱼口那一带,人们带着酒臭与热脸,打着响亮满意的“嗝儿”,往戏园里挤。戏园里,在亮得使人头疼的灯光下,正唱着小武戏。一闪,他又看见:从东安市场,从北河沿,一对对的青年男女,倚着肩,眼中吐露出爱的花朵,向真光,或光陆,或平安电影场去;电影园放着胡鲁胡鲁响的音乐,或情歌。他又看见北海水上的小艇,在灯影与荷叶中摇荡;中山公园中的古柏下坐着,走着,摩登的士女。这时候,哪里都应当正在热闹,人力车,马车,电车,汽车,都在奔走响动。
一阵凉风把他的幻影吹走。他倾耳细听,街上没有一点声音。那最常听到的电车铃声,与小贩的呼声,今天都一律停止。北平是在悲泣!
忽然的,槐树尖上一亮,象在梦中似的,他猛孤丁的看见了许多房脊。光亮忽然又闪开,眼前依旧乌黑,比以前更黑。远处的天上,忽然又划过一条光来,很快的来回闪动;而后,又是一条,与刚才的一条交叉到一处,停了一停;天上亮,下面黑,空中一个颤动的白的十字。星星失去了光彩,侵略者的怪眼由城外扫射着北平的黑夜。全城静寂,任着这怪眼——探照灯——发威!
瑞全的酒意失去了一半,脸上不知何时已经被泪流湿。他不是个爱落泪的人。可是,酒意,静寂,颤动的白光,与他的跳动的心,会合在一处,不知不觉的把泪逼出来。他顾不得去擦眼。有些泪在面上,他觉得心中舒服了一些。
三号的门开了。招弟小姐出来,立在阶上,仰着头向上找,大概是找那些白光呢。她是小个子,和她的爸爸一样的小而俊俏。她的眼最好看,很深的双眼皮,一对很亮很黑的眼珠,眼珠转到眶中的任何部分都显着灵动俏媚。假若没有这一对眼睛,她虽长得很匀称秀气,可就显不出她有什么特别引人注意的地方了。她的眼使她全身都灵动起来,她的眼把她所有的缺点都遮饰过去,她的眼能替她的口说出最难以表达的心意与情感,她的眼能替她的心与脑开出可爱的花来。尽管她没有高深的知识,没有什么使人佩服的人格与行动,可是她的眼会使她征服一切;看见她的眼,人们便忘了考虑别的,而只觉得她可爱。她的眼中的光会走到人们的心里,使人立刻发狂。
她现在穿着件很短的白绸袍,很短很宽,没有领子。她的白脖颈全露在外面,小下巴向上翘着;仿佛一个仙女往天上看有什么动静呢。院内的灯光照到大槐上,大槐的绿色又折到她的白绸袍上,给袍子轻染上一点灰暗,象用铅笔轻轻擦上的阴影。这点阴影并没能遮住绸子的光泽,于是,光与影的混合使袍子老象微微的颤动,毛毛茸茸的象蜻蜓的翅翼在空中轻颤。
瑞全的心跳得更快了。他几乎没加思索,就走了过来。他走得极轻极快,象自天而降的立在她的面前。这,吓了她一跳,把手放在了胸口上。
“你呀?”她把手放下去,一双因惊恐而更黑更亮的眼珠定在了他的脸上。
“走一会儿去?”瑞全轻轻的说。
她摇了摇头,而眼中含着点歉意的说:“那天我就关在了北海一夜,不敢再冒险了!”
“咱们是不是还有逛北海的机会呢?”
“怎么没有?”她把右手扶在门框上,脸儿稍偏着点问。瑞全没有回答她。他心中很乱。
“爸爸说啦,事情并不怎么严重!”
“呕!”他的语气中带着惊异与反感。
“瞧你这个劲儿!进来吧,咱们凑几圈小牌,好不好?多闷得慌啊!”她往前凑了一点。
“我不会!明天见吧!”象往前带球似的,他三两步跑到自己家门前。开开门,回头看了一眼,她还在那里立着呢。他想再回去和她多谈几句,可是象带着怒似的,梆的一声关上门。
他几乎一夜没能睡好。在理智上,他愿坚决的斩断一切情爱——男女,父母,兄弟,朋友的——而把自己投在战争的大浪中,去尽自己的一点对国家的责任。可是,情爱与爱情——特别是爱情——总设法挤入他的理智,教他去给自己在无路可通的地方开一条路子。他想:假若他能和招弟一同逃出北平去,一同担任起抗战中的工作,够多么美好!他对自己起誓,他决定不能在战争未完的时候去讲恋爱。他只希望有一个自己所喜爱的女友能同他一道走,一同工作。能这样,他的工作就必定特别的出色!
招弟的语言,态度,教他极失望。他万没想到在城池陷落的日子,她还有心想到打牌!
再一想,他就又原谅了招弟,而把一切罪过都加到她的父母身上去。他不能相信她的本质就是不堪造就的。假若她真爱他的话,他以为必定能够用言语,行为,和爱情,把她感化过来,教她成个有用的小女人。
呕!即使她的本质就不好吧,她还可爱!每逢一遇到她,他就感到他的身与心一齐被她的黑眼睛吸收了去;她是一切,他什么也不是。他只感到快活,温暖,与任何别人所不能给他的一种生命的波荡。在她的面前,他觉得他是荷塘里,伏在睡莲的小圆叶上的一个翠绿的嫩蛙。他的周围全是香,美,与温柔!
去她的吧!日本人已入了城,还想这一套?没出息!他闭紧了眼。
但是,他睡不着。由头儿又想了一遍,还是想不清楚。
想过了一遍,两遍,三遍,他自己都觉得不耐烦了,可是还睡不着。
他开始替她想:假若她留在北平,她将变成什么样子呢?说不定,她的父亲还会因求官得禄而把她送给日本人呢!想到这里,他猛的坐了起来。教她去伺候日本人?教她把美丽,温柔,与一千种一万种美妙的声音,眼神,动作,都送给野兽?
不过,即使他的推测不幸而变为事实,他又有什么办法呢?还是得先打出日本鬼子去吧?他又把脊背放在了床上。头一遍鸡鸣!他默数着一二三四……
06
有许多象祁老者的老人,希望在太平中度过风烛残年,而被侵略者的枪炮打碎他们的希望。即使他们有一份爱国的诚心,可是身衰气败,无能为力。他们只好忍受。忍受到几时?是否能忍受得过去?他们已活了六七十年,可是剩下的几年却毫不能自主;即使他们希望不久就入墓,而墓地已经属于敌人!他们不知如何是好!
有许多象祁天佑的半老的人,事业已经固定,精力已剩了不多,他们把自己的才力已看得十分清楚,只求在身心还未完全衰老的时候再努力奔忙几年,好给儿孙打下一点生活的基础,而后再——假若可能——去享几年清福。他们没有多少野心,而只求在本分中凭着努力去挣得衣食与家业。可是,敌人进了他们的城;机关,学校,商店,公司……一切停闭。离开北平?他们没有任何准备,而且家庭之累把他们牢牢的拴在屋柱上。不走?明天怎办呢?他们至少也许还有一二十年的生命,难道这么长的光阴都要象牛马似的,在鞭挞下度过去?他们不晓得怎样才好!
有许多象祁瑞宣的壮年人,有职业,有家庭,有知识,有爱国心,假若他们有办法,他们必定马上去奔赴国难,决不后人。他们深恨日本人,也知道日本人特别恨他们。可是,以瑞宣说吧,一家大小的累赘,象一块巨石压在他的背上,使他抬不起头来,眼老钉在地上;尽管他想飞腾,可是连动也动不得。现在,学校是停闭了,还有开学的希望没有?不知道!即使开学,他有什么脸去教学生呢?难道他上堂去告诉年轻的学生们好好的当亡国奴?假若学校永远停闭,他便非另谋生路不可;可是,他能低首下心的向日本人或日本人的走狗讨饭吃吗?他不知怎样才好!
有许多象瑞全的青年人,假若手中有武器,他们会马上去杀敌。平日,他们一听到国歌便肃然起敬,一看到国旗便感到兴奋;他们的心一点也不狭小偏激,但是一提到他们的国家,他们便不由的,有一种近乎主观的,牢不可破的,不容有第二种看法的,意见——他们以为他们自己的国家最好,而且希望它会永远完整,光明,兴旺!他们很自傲能够这样,因为这是历史上所没有过的新国民的气象。他们的自尊自傲,使他们没法子不深恨日本人,因为日本人几十年来天天在损伤他们国家的尊严,破坏他们的国土的完整;他们打算光荣的活着,就非首先反抗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