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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利高里又看着自己的脚尖,想起心事来。卡帕林道过歉,躺到床上去。
“我很累。我们像疯子一样地行军,睡眠太少,”他无精打采地笑了笑说。
“咱们也该休息啦,”福明站了起来,把一只沉重的手放在葛利高里的肩膀上、“好样的,麦列霍夫,多亏你那天在维申斯克听了我的话!那时如果你不藏起来,大概早就完啦。现在一定是埋在维申斯克镇外起伏不平的大沙丘里,连脚趾甲都烂掉啦……这我早就料到啦好啦,你考虑得怎么样啦?说说,完了咱们就睡去。”
“说什么呢?”
“你是跟我们走一条路呢,还是怎样的?你总不能在别人家里藏一辈子呀”
葛利高里正在等着这~问呢。他必须作出选择:要么继续在这村那村东躲西藏,在主人还没有把自己交给苏维埃政权之前过着忍饥挨饿、有家不能归的日子,悄悄地愁死;要么就到政治局去自首;要么就跟着福明于。他已经选择好了。整个这天晚上,他还是第一次正视着福明,歪着嘴笑了笑,说:“我的选择,就像童话里讲的勇士一样:往左走,就会失掉马,往右走,就会被杀死……就是这样,三条道儿,却没有一条正路……”
“你还是别讲什么童话吧,正经地选择吧。童话咱们以后再讲。”
“我已经无处可去,所以我已经选择好啦。”
“怎么样?”
“加入你的匪帮。”
福明不满意地皱了皱眉头,咬了咬胡子。
“你还是别用这称号吧。为什么我们是——匪帮?这是共产党员们送给我们这样的称号,你可不应该这么说。就叫起义者。简单明了。”
他的不满很快就过去了。他对葛利高里的决定大为高兴——简直是无法掩饰;兴奋地搓着手,连声说:“咱们的队伍又扩大啦!你听见了吗,上尉?麦列霍夫,我们给你一排人,如果你不愿意指挥一个排——就留在司令部里,跟卡帕林一起儿出谋划策。我把自己的马送给你。我还有一匹备用的马。”
第八卷 第十二章
黎明前还有些寒意。水洼上结了一层灰色的薄冰。雪变硬了,咯吱咯吱直响。
在没有人迹的细雪地L 留下了遍地模糊的圆形马蹄印,昨天雪已经完全融化了的地方,在覆满去年衰草的荒地上,马蹄踏过,只是稍稍下陷,发出低沉的响声。
福明的队伍在村外排成了行军的纵队。派出的六名先遣骑兵侦察队,走在大路的远处。
“你瞧,这就是我的队伍!”福明含笑走到葛利高里跟前说。“领着这样的弟兄,就是魔鬼的角也可以折下来!”
葛利高里扫了纵队一眼,伤心地想:“如果你领着这支队伍遇上我指挥的那个布琼尼的骑兵连,管保半个小时就把你砍成肉酱!”
福明挥鞭一指,问道:“军容如何?”
“他们砍杀俘虏劲头儿还不错,剥死人衣服的本事也很高超,打起仗来怎么样,我还没有领教过,”葛利高里冷冷地回答说。
福明在马上把背扭过去,避风抽着烟,说:“你看看他们怎样打仗吧。我的人都已服役多年,,那是不含糊的。”
六辆装着子弹和粮食的双套马车排在纵队中间、福明跑到前面去,命令出发。
在山岗上,他又走到葛利高里跟前来,问道:“喂,我这匹马怎么样?喜欢吗?”
“是匹好马。”
他们默默地并缓走了很久,后来葛利高里问:“你想不想到鞑靼村去?”
“想家里的人啦?”
“想去探望一下。”
“也许,将来会去。现在我想到奇尔河方面去走走,鼓励鼓励哥萨克,叫他们振作振作。”
但是哥萨克并不怎么愿意“振作”……葛利高里没过多久就证实了这一点。福明每占领一个村庄或市镇,就命令召开居民大会。多数是福明自己在会上讲话,有时候是卡帕林。他们号召哥萨克拿起武器,他们讲“苏维埃政权强加给农民的沉重负担”,说“如果不推翻苏维埃政权月I ;么最终不可避免地要彻底破产”。福明说的不像卡帕林那样有文化,那么流畅,不过他讲得很通俗,用哥萨克听得懂的语言。他照例总是用背得烂熟,干篇一律的话来结束自己的发言:“我们从今天起,就把你们从余粮征集制中解放出来。你们再也不用把余粮运送到收粮站去啦。再也不要去供养那些吃白饭的共产党员啦。他们吃着你们的粮食,养得膘满肠肥,现在这种外来人的统治结束啦。你们是自由的人啦!武装起来!支援我们的政权!哥萨克万岁!”
哥萨克们都低头看着地,忧郁地沉默着,可婆娘们却哇啦哇啦叫开了。从她们密密麻麻的人群里发出了许多恶毒的问话和喊叫:“你的政权好,可是你给我们运肥皂来了吗?”
“你的政权放在哪儿呀,挂在马鞍后面的皮带上吗!”
“你们是靠谁的粮食养活的呀?”
“大概,马上就要挨家去要了吧?”
“他们有马刀。他们会连问也不问就要动手砍鸡脑袋啦!”
“怎么能不送粮食呢?今天你们在这儿,可是明天就是带上猎狗也找不到你们啦,我们来承担责任?”
“我们不能叫我们的男人跟你们走!你们自个儿去打吧!”
婆娘们还喊了些别的更加恶毒的话,长年的战争使她们变得对一切都持虚无、凶狠的态度,害怕新的战争,拼命抓住自己的丈夫,再也不肯松手。
福明心平气和地听完她们的胡言乱语。他知道,她们的喊叫没有什么了不起。
等到她们安静下来以后,他又对哥萨克们讲起来。这时候,哥萨克们才简短地、有分寸地回答说:“福明同志,请您不要强人所难,我们仗已经打得够多啦。”
“我们试过啦,一九一九年已经暴动过啦!”
“我们没有起义的武器,也没有起义的理由!眼下没有起义的必要。”
“季节到啦,该去种地了,不是去打仗。”
有一次,人群的后排里有人喊:“你现在说的多好呀!一九一九年我们起义的时候,你上哪儿去啦?福明,你觉悟得太晚啦!”
葛利高里看见福明的脸色都变了,但还是忍了下去,什么也没有说。
第一个星期,福明始终是镇定自若地在会场倾听着哥萨克们的反对意见,听着哥萨克们拒绝支持他暴动的简单发言;就连女人的喊叫和咒骂也没有使他失去镇静。
“没有关系,我们会说服他们的!”他胡子里含笑,有把握地说。但是当他确信哥萨克基本群众是反对他的时候,他对参加群众大会的人们的态度就大变了。讲话的时候已经连马也不下了。与其说是劝说,不如说是威胁。不过结果仍旧和从前一样;他想依靠的那些哥萨克默默地听完他的讲话,同样默不作声地走散f 。
有一次,在一个村子里,他讲过话以后,一个哥萨克女人出来致答词。这是个身材高、骨架宽大的胖寡妇,几乎是用男人一样的低音说话,像男人一样豪放。气势汹汹地挥着双手。她那麻脸卜充满坚决的激愤表情,两片往外翘着的大厚嘴唇上总是带着藐视的微笑。她用一只红肿的手指着像石头似的呆骑在马上的福明,像唾吐沫似的吐出一些恶毒的词句:“你在这儿胡说些什么呀?你想把我们的哥萨克推到哪儿去,推到陷阱里去吗?这可恶的战争使我们妇女变成寡妇的还少吗?使孩子变成孤儿的还少吗?你想给我们招来新的灾难吗7 鲁别任村怎么会出了你这样一位救世主啊?你还是先回去整顿破败的家业吧,然后你再来教训我们该怎样生活,该要什么样的政权和不该要什么样的政权吧!否则,你连自个儿的老婆都还没有从苦难中解放出来哪,这我们知道得一清二楚!你却把胡于理得漂漂亮亮的,骑着马到处去愚弄老百姓。可是你家的房子,如果没有风支着的话,早就倒掉啦。真是一位好教师爷!你为什么不说话呀,红脸鬼,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人群中响起了一阵轻微的笑声,像风似的,一吹而过,又重归寂静。福明放在鞍头上的左手在慢慢地整理着缰绳,他竭力在压制愤怒,脸都憋青了,但是他一直默不作声,在脑子里寻觅摆脱当前困境的对策。
“你的政权是个什么玩意儿,你凭什么叫人拥护它呀!”激昂慷慨的寡妇继续怒斥道。
她挺直身子,双手叉腰,扭着大屁股慢慢地朝福明走去。哥萨克们都掩起笑容,垂下讪笑的眼睛,给她让路,他们让出了一个圈子,好像准备跳舞似的。互相推操着往四面退去……
“你的政权,离开你就活不下去,”寡妇用低音说道。“它就拖在你屁股后头,不论到了哪里,连一个钟头也活不下去!‘今天你骑着马儿跑,明天就在烂泥里倒’——看;你就是这号人物,你的政权也是这号货色!”
福明使劲用腿夹了夹马的两肋,马冲进入群。人群向四面退去。腾出的大圈子里只剩下寡妇一个人。她是个见过世面的人,所以镇静自若地看着福明那匹马的呲牙咧嘴的凶相,看着福明气得煞白的脸。
福明拨马向她冲去,高举马鞭。
“住口,麻脸畜生!……你想在这儿蛊惑人心吗?!
呲牙咧嘴的、高高仰起的马脸直冲到这位勇敢的寡妇的头顶上。从马嚼子上飞下一团深绿色的泡沫,落在寡妇的黑头巾上,又从头巾上落到脸颊上。寡妇用手抹掉泡沫,往后退了一步。
“就许你说,我们就不可以说?”她用瞪得滚圆。闪着愤怒火花的眼睛盯着福明,大声喊。
福明没有打她。他摇晃着鞭子,大声吼叫:“你这个赤化的女妖精!我要把你的胡涂劲儿打掉!我立刻命令撩起你的裙子,用枪探子抽你一顿,这样你就会聪明一点儿啦!”
寡妇又向后退了两步,突然转过身去,背朝福明,使劲弯下腰,撩起裙于。
“你没有看见过这个玩意儿吗,狂妄自大的英雄?”她喊叫着,迅速挺直身子,又转过脸朝着福明。“抽我?!敢抽我?!你也配抽我!……”
福明狠狠地啐了一口,勒了一下马缰,止住直往后退的马。
“闭上你的嘴,不生仔的骡马!胖得像只肥猪,还自以为了不起,是吧?”他大声说着,拨转马头,竭力想保持脸上的严厉表情。
人群里开始响起一阵低沉、抑制的笑声。一个福明的战士,为了挽回自己长官被糟踏得不像样子的威严,跑到寡妇跟前、抡起马枪的枪托子要打,但是一个魁伟的、比他高出两头的哥萨克,用宽厚的肩膀挡住了女人,低声,但是意味深长地说:“不许动她!”
又有三个同村人赶来,把寡妇推到后面去。其中的一个——是蓄着额发的青年哥萨克——对福明的战士耳语说:“你抡什么枪托子呀,啊?打老娘儿们算得什么英雄,你应该到那儿,山岗上,去显你的本事,胡闹我们都是英雄好汉……”
福明策马走到篱笆前头,踏着马镫站了起来。
“哥萨克们!请你们好好想想吧!”他朝着慢慢地散去的人群喊道:“现在我们是好声好气地求你们,过一个星期,我们再回来——那可就是另一种说法啦!”
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高兴起来,笑着,勒住在原地跳跃不止的马,喊道:“我们不是胆小鬼!你们别拿些这样的老娘儿们……(跟着骂了些不堪人耳的话)来吓唬我们吧!我们看见过麻婆和各种怪模怪样的女人!等我们回来的时候,如果你们没有人参加我们的队伍——我们就要强行征召所有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