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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利高里很久没有回信。三一节以后,才收到他一封短信。杜妮亚什卡念得很快,字尾都没有念出来,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撇开那无数的问好的话和问题,仍然很难抓住信的意思。葛利高里在信末说到了娜塔莉亚的问题:……你要我说一说,我是否还要和娜塔莉亚同居,但是我告诉您,爸爸,破镜是不能重圆的。您是明白的,现在我已经有了孩子,那我还能对娜塔莉亚说些什么呢?我什么愿也不能许诺,对这件事我是很不高兴谈的。不久前,在边境上捉到了一个贩私货的人,我们也有幸看到了这个人。他说,很快就要和奥地利人打仗了,似乎他们的皇帝曾经到边境上来过,察看从哪里可以发动战争,他可以占领些什么地方。一旦打起仗来,我也许就死了,所以预先什么也不能决定。
娜塔莉亚在公婆家里干活和生活,那种不由自主的、盼望丈夫回来的念头一天比一天增长,颓丧的精神就寄托在这种希望上。她没有给葛利高里写过一封信,但是全家的人谁也不像她那样急切、痛苦地盼着他来信。
村里的人依然过着习惯的、一成不变的生活:有些哥萨克服完兵役回来了,平常日子,无聊的琐事不知不觉地把时间都消磨掉了,每到星期日,一早就一家大小成群结队地涌到教堂里去:哥萨克都穿着制服和过节的裤子;女人们花花绿绿的长裙沙沙地扫着街上的尘土,穿着紧绷在身上的、袖于上打褶的印花布上衣。
广场的空地上,卸下来的车辕朝天竖着。马在嘶叫,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艄防棚子的旁边,许多保加利亚族的菜农摆起长长的摊子,在叫卖青菜,后面围着一群孩子,瞪大眼睛,看着卸了载的骆驼;骆驼傲然地环视着市场的广场和广场上闪动着红边制帽和各色女人头巾的人群。骆驼嘴里冒着白沫,在咀嚼反刍的草料,它们疲于长年累月地拉水车,太疲倦了,正在休息,眼睛一动不动地呆滞在淡绿色的、惺松的眼眶里。
夜晚,街道在脚步声中呻吟,村里的游戏场上,歌声、手风琴伴奏着的跳舞踢踏声沸沸扬扬,一直到深夜,村头最后的歌声才在温暖的旱风中消逝。
娜塔莉亚不到游戏场去,她很喜欢听杜妮亚什卡讲的天真无邪的故事。杜妮亚什卡已经不知不觉地长成一个身材匀称、独具风韵的美丽姑娘。她很早就成熟了,就像个早熟的苹果。这一年,她告别了逝去的童年,年长的女伴们接收她参加了她们的姑娘圈子。杜妮亚什卡长得很像父亲:矮个子,黝黑的皮肤,杜妮亚什卡已经度过了十五个春天,但是她那纤细的身材还没有丰满起来。她身上还混杂着童年和正在成长的少女的、可笑而又天真的气质:两只拳头大小的小乳房硬起来了,明显地紧绷在上衣里面,肩膀也宽了;可是在那两只长长的。略微有点斜的眼眶里,依然是那炯炯有神的、腼腆而又顽皮的黑扁桃形的眼睛,白眼珠像蓝色的玛瑙一样。
她从游戏场上回来,就把自己并不神秘的秘密讲给娜塔莉亚一个人听。
“娜塔莎,好嫂子,我想告诉你几句话……”
“好,说吧!”
“米什卡。科舍沃伊昨天和我在公粮仓旁边的橡树上坐了整整一晚上。”
“你为什么脸红起来啦?”
“没有的事儿!”
“你去照照镜子看——简直像火烧一样。”
“哼,不说啦!你叫人怪害羞的……”
“说吧,我再不这样啦。”
杜妮亚什卡用黑手巴掌擦了擦发烧的脸蛋儿,把手指头按到太阳穴上,突然无缘无故地发出了青春的笑声:“他说:”你真像一朵天蓝色的花!‘……“
“是吗?”娜塔莉亚鼓励说,也为别人的快乐而感到高兴,暂时忘却了自己的被蹂躏的逝去的年华。
“我对他说:”别瞎说,米什卡!“于是他就发起誓来啦。”杜妮亚什卡的笑声像银铃一样响遍了整个屋子,她摇着脑袋,两条编得紧紧的小黑辫子,像蝎虎子似的在她的肩上和背上滑动。
“他还说了些什么?”
“他说:”送一块手绢给我做纪念吧。“‘”你送给他了吗?“
“我说:不行,我不给。去跟你的美人儿要吧。你知道,他在跟叶罗费耶夫家的儿媳妇厮混……她男人服兵役去啦,她在放荡呢。”
“你离他远点吧。”
“我是离他很远呀。”杜妮亚什卡抑制着涌出来的笑声,接着说道:“从游戏场回家的时候,我们一共是三个姑娘同行,喝醉了的米海老爹追上了我们。他叫嚷说:”亲亲我吧,我的好姑娘,我每人给两戈比。‘他刚一向我们扑过来,纽尔卡拿树枝子照他额上抽了一下子。我们就拼命逃跑啦!“
一个于旱的夏天。村边顿河的水变浅了,那片从前是急流奔腾的地方,现在变成了浅滩,牛走到对岸去,连脊背都湿不了。夜里,沉闷的暑热从山岗上吹到村子里来,风把晒焦的草香味吹散到空中。牧场上的于蓬蒿在燃烧,甜黎像一层看不见的薄幕挂在顿河岸上。一到夜间,顿河对岸的天上就布满了黑云,雷声单调地、隆隆地响着,但是连一个雨点也没有落到炎热煎烤的大地上,电光在空中闪个不停,夜空被划成一些带尖角的蓝色块块。
猫头鹰夜夜在教堂的钟楼上号叫。恐怖的叫声在村子上空回荡;这时猫头鹰却从钟楼上飞到被牛犊践踏过的公墓里,落在荒草丛生的褐色坟头上,悲鸣不已。
“灾祸临头啦,”老人们一听见猫头鹰在坟场上的叫声,就预言说。
“要打仗啦。”
“在俄土战争那年,也这样叫过。”
“也许又要闹霍乱了吧?”
“夜猫子从教堂飞到埋死人的地方去,就别指望会有什么好事情啦。”
“哦,大慈大悲的圣徒米科拉……”
沙米利。马丁,独臂的阿列克谢的弟弟,在坟场的围墙下,一连两夜守候着这只恶鸟,但是看不见的神秘的猫头鹰无声地从他的头上飞过,落在公墓的另外一头的十字架上,把令人心惊的叫声散布在朦朦胧胧的村庄上空。马丁下流地骂了一阵,向飘动的乌云放了一枪,走了。他就住在这附近。他的妻子是个胆小多病,像母兔一样多产的女人,——每年都要生一个孩子,——她一看见丈夫就责骂起来:“混蛋!你这个道道地地的混蛋,该死的东西,它碍你什么事儿,啊?要是上帝怪罪可怎么办?我马上就生孩子啦,要是为了你这鬼东西的罪过难产可怎么办?”
“住口,你放心!你是不会难产的2 你已经生惯啦,胎胎都像箍桶匠的马生得一样痛快。难道就让这讨厌的玩意儿在这里吵人心烦吗?这个魔鬼,它会把灾祸叫来的。要是打起仗来——就要征召我人伍,看你养了这么一大堆,”马丁指着墙角说道,那里,在车毯上胡乱躺着几个孩子,有的在尖声哭叫,有的正在打呼噜。
麦列霍夫。潘苔莱在村民大会会场上跟老头子们谈话的时候,很郑重地说道:“我家的葛利高里来信说,奥地利的皇帝到边境上去过,还下命令把所有的军队都集中在一处,准备向莫斯科和彼得堡进军。”
老头子们追忆着过去的几次战争,交换着彼此的想法:“从年景上看,好像不会打仗。”
“年景和打仗毫不相于。”
“大概是学生们在捣乱。”
“这种事情咱们总是知道得最晚。”
“就像跟日本人打仗的时候一样。”
“给儿子买了马没有?”
“用不着预先……”
“这是瞎说!”
“可是跟谁打仗啊?”
“跟土耳其打仗是为了争大海。可大海是分不开的呀。”
“那有什么难分的?就像咱们分草一样,把大海分成一块一块的,你就分吧!”
谈话开始变成开玩笑,老头子们也就渐渐散去了。
短暂的割草时节正等待着人们,顿河对岸的各种草都已经开完了花,那都是些没有一点香气儿的病弱的草,不像是草原上的草。同是一样的土地,可是草吸收的养分各不相同;山岗后的草原是上等黑土地,像脆骨一样:牲口群跑过去——连个马蹄印都看不见;坚硬的土地,长出来的草也肥壮、芳香,齐马肚子那么高;但是在顿河边上和顿河对岸,却是一片潮湿的松软的土地,长的全是些不很茂盛。没有用处的矮草,有的年头,连牲日都讨厌吃这些草。
全村一片磨镰刀的声音,耙子也都刨光了,妇女忙着给割草的人送克瓦斯,但是这时候却发生了一件惊动全村的事情:镇警察局长和检察官一同来了,还有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满嘴黑牙、穿着制服的瘦弱的军官;他们找到了村长,会同几个见证人,径直就到斜眼卢克什卡家里去了。
检察官手里拿着一顶有帽徽的帆布制帽。大家都顺着街道左边的篱笆走去,太阳斑斑点点地照在小路上,侦察员一面用他那沾满尘土的皮鞋踩着篱笆的影子,一面对那个像公鸡似的往前跑着的村长说:“那个外来户施托克曼在家吗?”
“在家,阁下。”
“他做什么事情!”
“这谁都知道,他是一个手艺人……整天都在挫啊、刨啊。”
“你没有注意他有什么活动吗?”
“一点也没有。”‘警察局长一面走着,一面用手指头去挤眉毛中间的粉刺;他累得直喘气,呢于制服热得他满身是汗。矮小的黑牙齿军官用一根草茎剔着牙齿,眼边柔软的红褶子皱了起来。
“哪些人常上他家去?”检察官拦住向前跑的村长,问道。
“是,常有人去。他们有时候玩牌。”
“是些什么人?”
“多半是磨坊里的工人。”
“究竟是些什么人?”
“机器匠、磅秤工、磨粉工人达维德卡,还有几个咱们的哥萨克也常去。”
检察官站住了,用帽子擦着鼻梁上的汗,等着落在后面的军官。他用手指头摸着军官制服上的钮子,对军官说了些什么,然后用手指头招呼了一下村长。村长踮起脚尖,拼命抑制着气喘,跑了过来。他的脖子上一道道的紫筋鼓胀起来,哆嗦着。
“带两个人把他们抓来。押到村公所,我们随后就到。明白吗?”
村长挺直身子,上身的肉都松了下来,镶蓝带的制服硬领上凸起了一道粗筋,他哼了一声,向后退去。
施托克曼只穿着一件敞着领子的衬衫,背朝门坐着,正用手锯在镶面板上锯一道弯弯曲曲的花纹。
“请您站起来。您被捕啦。”
“怎么回事!”
“您住两间房子吗?”
“是的。”
“我们要搜查您的家。”军官的刺马针在门口的踏脚毡上挂了一下,走到小桌前,眯缝着眼,顺手拿起一本书来。
“请您把这个箱子的钥匙给我。”
“我犯了什么罪,检察官先生?……”
“我们等会儿再跟您谈。证人,过来!”
施托克曼的妻子从另外一间屋子里探头看了看,检察官和文书都走到那里。
“这是什么东西?”军官举着一本黄皮的书小声问道。
“书。”施托克曼耸了耸肩。
“请您等到适当的场合再说俏皮话。现在我要求你用另一种态度回答我的问话!”
施托克曼靠在炉壁上,抑制着自己的苦笑。警察局长扭回头看了军官一眼,然后又把视线转向施托克曼。
“您研究这个吗?”
“有点兴趣,”施托克曼冷冷地回答说,用小梳子把黑胡子平分成两半。
“是——是的,您哪。”
军官翻了翻,把书扔在桌上;又草